第360章天生勞碌命
“王伯父有事只管說就是了,不用客氣。”敲定了船匠的事,謝宏心情大好,轉向王庸笑著說道。
王庸聽謝宏稱呼的客氣,受寵若驚之余,也不由在心里苦笑:兒子十年寒窗沒給自家考個功名出來,學了這些小道,反倒是讓自己沾了光,嘿,從王知州變成王伯父,這也算是有了不小的進展罷。
“不敢當,不敢當,謝大人,當日的宣府知府張鼐張大人,您可還記得?”謝宏愛屋及烏,但王庸謹慎慣了,卻是不敢托大,依然以大人稱呼之。
“他?”這人謝宏當然記得,在宣府的時候,兩人結下了不小的怨仇,甚至在返京的途中,兩人還有過摩擦。
依照謝宏的性子,本來是要報復的,不過到了京城之后,他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卻也沒想起來這茬,張鼐雖然與他為難過幾次,其實謝宏一點虧都沒吃到,因此他也就沒把對方放在心上。等到他終于得了閑的時候,卻已經把對方給忘在腦后了。
“正是,張大人和下官有同鄉之誼,今日也是與下官同來,只是不知大人意向如何,正在外間恭候,若是大人……”王庸小心翼翼的說著。
由小見大,謝宏到底有多睚眥必報,北莊縣的犧牲品不少,作為曾經的知縣,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他其實不太清楚張鼐跟謝宏有何恩怨,只不過看張鼐凄惶的模樣,倒是也能猜出幾分來,要不是見王云跟謝宏談得投契,他還真的未必敢開口。
“既然是伯父引見,那就請張大人進來吧。”謝宏淡淡的說道。他沒想起來這人,也是因為張鼐到了京城后消停得很,雖然是右副都御史,但是在歷次的言潮中卻也沒什么表現,更是沒有跳出來跟謝宏作對的舉動,卻是個頗為識相的人。
“下官去請張大人,大人請稍候。”王庸心里一松,忙不迭的應聲出去了,倒像是把自己當成了謝宏的管家又或門房一般。
“王……”謝宏本待攔住他,可一抬手時,早就不見了王庸的身影。
慨嘆這人年紀不小,腿腳卻便利之余,謝宏也只能苦笑著搖搖頭,轉向王云道:“王兄,你說的那位老船匠可還在否?”
王云神情一黯,嘆息道:“他已經去世了,就在去年,他壯年的時候受了不少苦,這些年又……唉。”
“那王兄所在的那間船塢中的船匠,是否……”謝宏又問。
“只怕是難,那船塢地點隱蔽得很,若不是有師傅他老人家指點,我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而且我聽說那船塢是屬于當地大戶的,那間大戶在朝中有人出任重臣,除非賢弟你拿著皇上的旨意親去,否則,地方官也是要敷衍你的。”
王云搖搖頭,詳細的解釋道:“江南的商家都將船塢看得極重,若是稍有不諧,怕是寧可付之一炬,也不會留給人口實,其中的工匠更是少有流落在外的,師傅他當年也是詐死脫身的。”
“原來如此。”謝宏心下了然。雖說這些海商不太在乎有人干擾,可走私畢竟是走私,誰也不會干得太過大張旗鼓了,就算天高皇帝遠,可眼紅他們的人多著呢,誰會沒事授人以柄啊?
以自己跟江南人的關系,若是上門討要,對方肯定是要推做不知的,除非抓個現行,或者直接去搶……不過,單憑現在這點實力,跑去人家的主場只怕兇險不會小了。
對方不敢逼宮清君側,并不代表他們就老實了,若是自己真的送貨上門,想來對方也會欣然笑納。讓大股人馬扮成強盜之流這種老套手段,謝宏隨便就能想出來一堆,而對方也都不是良善之輩,只怕手段也不會少了。
不過也不要緊,大不了雙管齊下好了。謝宏想了想,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本來就懂些原理,曾伯父也保留下來了幾個工匠,原本還苦于那幾人只會做不會說,也不會教,更有可能落后于江南一帶的造船技術。
可現在,又得了一個王云,事情也就好辦了。謝宏自己不通細節,只知道些大概的原理,而王云既能接受理論知識,又有實踐基礎,顯然就是董平和曾錚的翻版啊。
那么只要耗些時日溝通傳授,想必也就問題不大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一下子就要造鐵甲軍艦出來,只要能造出來一般水準的海船出來就可以了。技術革新這種事急不得,須得一步一個腳印的來。
“謝……”謝宏想得出神,連王庸去而復返,引了張鼐進來都沒注意到,王庸等了一會兒,正要出聲提醒時,卻被張鼐攔下了。
正如他當日在宣府對待正德的態度一樣,張鼐其實也算是清流一脈,只不過清流其實本來就是一種表現形式,而不是本質就是這樣的。
清流初時喻指德行高潔負有名望的士大夫,最早應該是見于《三國志.陳群傳》,等到宋代歐陽修寫了朋黨論之后,這個概念也是徹底穩固了下來。
在明朝,所謂清流就是名望要大,賺錢要少,所以,也只有言官最有這個資格了,別的職位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油水,言官則是只有罵人一個職責,想撈油水也撈不到。
當然了,儒家子弟一向善于變通,他們很快就找出了名聲和銀子之間的等價換算關系。也就是名聲大的話,無論到哪里,都會有人以結交名士為榮,不管名士們到底有沒有路費,儀程都是要奉上的。
因此,大多數清流也就是名頭好聽,實質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如海瑞那樣的特例雖然有,可卻是少得可憐,其中也肯定沒有包括張鼐。
張鼐在宣府的時候面對正德底氣是很足的,更加不會把謝宏放在眼里面,可那是因為他不是普通地方官,而是從都察院派出去的巡撫,對京中局勢所知甚祥,因此才會是那么一個態度。
等入京之后,他馬上就發現了風向不對,所以無論是京郊的那場言潮,還是之后的一系列沖突,他都沒有露頭,盡管他這個右副都御史,在都察院中也算舉足輕重的一號人物了。
他開始的時候有些慶幸,對于自己的先見之明有些得意,不過很快他的情緒就轉變成了惶恐,等到劉大夏、顧佐授首之后,他心里的恐慌已經達到了極致——謝宏實在太記仇,也太過心狠手辣了。
想起自己跟謝宏在宣府的恩怨,張鼐遍體生寒,他為難過謝宏幾次,可都沒得逞,按說是無妨的,可劉大夏蹦跶了這么久,還不是沒傷到謝宏半根毫毛?最后卻是這么個下場,他又怎么能不怕呢?比起六部上卿,他這個右副都御史算得了什么?
盡管他也分析出來了,謝宏殺劉大夏是有意殺雞儆猴,震懾旁人,可事關身家性命,張鼐還是不敢輕忽,這兩日總是在軍器司附近徘徊,想著要跟謝宏服個軟,可又怕被當場收拾了,委實躊躇了一番。
可倒也巧,正躊躇間卻讓他看見了王庸,張鼐當即便是大喜,他可記得清楚,最初自己跟謝宏扯上關系,就是因為王庸當日的一封信,否則他也不會在候德坊開業的時候去捧場,更加不會跟謝宏結怨了,至少不會那么早就結仇。
除了同鄉之誼,王庸也得過張鼐不少照顧,因此,他雖然有些忐忑,還是應了下來,等看到謝宏和王云相談甚歡,他也是提了出來。
張鼐進到謝宏的書房以后,也是心存猶疑的,王庸心情比較放松,覺得謝宏是在出神,可在張鼐看來,這分明就是對方在給自己下馬威,他又如何敢出聲驚擾?
謝宏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讓張鼐體驗了一把后世的學習時間,王庸的說話聲他還是聽到了,抬眸一看,卻見人已經到了,他淡然問道:“張御史,你來見本官所為何事?”
“下官……”不談技術問題的時候,謝宏還是很能控制情緒的,他這句話語氣平淡,完全聽不出來喜怒之情,不過他這樣的神情反倒讓張鼐更加忐忑了。
老頭抬頭看看王庸,又瞅瞅王云,顯然是覺得這倆人在這里,不好說話,書房里倒是還有幾個護衛,可張鼐本就心存忐忑,又怎么敢輕易提出那種要求。
“王知州,你且先在外面等等,本官另有安排。”謝宏一般是不理會來客這種要求的,不過他見王庸自己很有些退縮之色,也不強求。
他已經看出了張鼐似乎有投靠服軟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對方拿出來的是什么籌碼,萬一要是太過機密的事情,王庸也未必適合聽。
“謝大人,張公實致仕之后,如今都察院正是群龍無首之局,雖然您的下院自成體系,可終究是被天下人視為一體的,若是換上了個不識相的,處處跟大人作對……盡管以大人您的權威,些許宵小也是舉手可平,可終究也要費上一番手腳……”
張鼐想的明白,與其求化解,莫不如求投靠,既能升官又能免除威脅,至于名聲和后患,那是日后的事了,若是過不得眼前的一關,一切還不都是枉然?
謝宏如今也不是原本的政治小白了,只聽了個開頭,他就已經知道對方想要什么了,左都御史這個位置謝宏自己不好強上,可若是換成張鼐,資歷倒是夠了,而且張鼐的說辭也讓他有些動心。
不得不說,朝堂上的都是聰明人,只不過看心機用在哪里罷了,謝宏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什么,可張鼐冷眼旁觀,還是發現了謝宏想迅速穩定朝局,然后另有所圖的意圖,這才提出了這番說辭。
“哦?”謝宏眉頭一挑,似笑非笑的反問道:“張御史,可你我之間似乎也是敵非友,本官就算推舉你上去了,又怎知日后你不會與本官為難呢?”
“謝大人容稟,”張鼐也是老官僚了,倒也聽出了謝宏的言外之意,也不知是不是升官發財的熱切期盼,他心中忐忑一下就去了大半,口才不但恢復了平時的水準,甚至還更有些增進。
“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謝大人您如今勢如中天,跟您作對本就是不智之舉,何況如今的都察上院也遠沒法與您的下院抗衡,不過,若是新上任的左都御史跟您陰奉陽違,您也不好便即動手拿他,豈不是無法讓朝堂和民間的輿論統一?竊以為實乃憾事……”
“張御史,你說的就是這些?”
聽得謝宏語氣中有些不耐煩的意味,張鼐不敢再賣弄口才,略略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下官當然不敢用空口白話糊弄大人,此來實則有機密事要對大人講,其實……”
眼前這一幕有些熟悉啊,看來所謂士大夫的風骨,也不是那么靠得住的,謝宏在心里鄙夷了一句,然后也是側耳傾聽,聽了幾句,他的神情也是凝重了起來。
這一次事情的嚴重性雖然不如嚴嵩那次,可確實也有些棘手,看來自己就是個勞碌命,跟安享太平什么的完全搭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