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便是初八,墨紫帶著一桌人到豹幫總舵,去白吃白喝。
豹幫總舵在距上都五十里的一個臨江大城,叫鳳崎城。一入城,覺得與普通城鎮沒什么不同,可他們打聽具體地點時,卻得不到回應,冷淡的,紅眼的,懼怕的,表情也算各式各樣了。
直到后來,墨紫發現訣竅,找到一家明顯有云豹紋標志的酒樓,亮出徐九的貼子打聽,果然受到了掌柜無與倫比的熱情,不但給她免費的茶水和點心,還特地讓一個機靈的小伙計為他們領路。
“總舵就在碼頭邊上,待會兒您便能看到多熱鬧。老幫主在位三十年,咱幫里已經好久沒這樣的大事了。”小伙計坐在車轅上,跟墨紫嘮話。
“在位三十年這么長時間,看來老幫主很得人心。”墨紫有心要探探情況。
“那是。老幫主當年可勇猛了,一雙棍在豹幫無敵手,豪氣蓋天。就是――”小伙計聲音陡然壓低了,要很仔細才能聽到,“年紀大了以后,有點犯老糊涂。”
墨紫描粗的劍眉挑起,“聽說,霍八爺是老幫主的義子,莫非老幫主沒自己兒子?”
小伙計頓時露出鄙夷的神色,答道,“幫主一直無子,快四十歲上,得了一個女兒,后來許給霍八。不但是義子,也是女婿。”
怪不得霍八當幫主的呼聲較高,原來不照能力,照關系。墨紫了然。
“我剛剛問了好幾個人總舵在哪兒,卻無人答我。小老弟可知原因?”
“那一定是原來支持霍八那幾位當家的手下,這位爺不必放在心上。今日等咱九爺接了幫主位,自有他們倒霉的時候。”小伙計鼻子出氣。
事情有些出乎墨紫的意料。她以為霍八一死,徐九便是人心所向,幫主之位如探囊取物了呢。如今聽起來,還不到十足把握的程度,似乎有不少異議。這樣的話,今日的大會能順利嗎?
墨紫突然生出開溜的意圖,但又覺得不能不給徐九面子。
等看到了豹幫總舵的大門,小伙計離開后,讓馬車停在一旁。她想了又想。帶著家伙的漢子們在她眼前往來不停,導致她終于下決心,讓除贊進以外的人離開。這場看似喜慶的大會,分明潛伏著一觸即發的危機,不能拿她紅萸僅有的幾個人才冒險。
誰知丁修牛皋。閩松衛慶,四個人說什么都不肯走。他們不肯走,連帶著其余六個船匠也不走。
提起丁修。他已經和他的妻女團圓。墨紫給這一家四口分了個獨院。丁修夫妻對墨紫簡直是千恩萬謝,要不是她說怕折壽,這對夫婦已經供個佛龕,一日三頓要給她進香了。如今。小兩口一個造船,一個造飯。成了紅萸的第一對雙職工。
“墨哥,你是紅萸掌事。你不走,我們身為紅萸的一員,怎能走?”盡管墨紫已經將她的擔憂說了出來,丁修并不退縮。他經歷過破國的災劫,還怕小小幫派之爭?
“墨哥,你有闖三關的勇氣,卻認為別人都是膽小鬼不成?”又是一個反問,來自牛皋。
閩松,衛慶雖然沒說話。在馬上挺直著脊梁,對她的話,是置若罔聞的意思。
墨紫見勸不走。嘆口氣,對贊進說了一句話。令人不知該噴笑,還是該哆嗦。
她的手掌里托一錠銀子:這么說道,“贊進,既然大伙兒打算共同進退,那你去買十一把斧頭來。”
太陽底下,知了叫。
贊進去買斧頭的當兒,閩松好奇地問,“好吧,斧頭防身,我能明白。不過,為什么是十一把?”
墨紫還沒回答,衛慶嗤笑一聲,“沒腦子的嗎?墨哥不是人啊?”
“你才沒腦子,她還需要斧頭嗎?一堆人擋在她面前,給她擋刀子。”閩松罵了回去。
別吃驚,少爺他到紅萸沒幾天,只學會爆粗口。
一行白鷺上青天――個頭!墨紫嘿嘿笑得很那什么“開明”,“阿慶,我是不是人,一看就知道的,還用你說嗎?不過,你說得不錯,我需要斧頭。謝謝你幫我解釋給阿松聽。”
衛慶可感受不到謝意,只覺這位墨掌事的長相怎得恁然妖嬈了呢?兩眼立時瞇成縫,緊盯。
“至于是不是有一堆人替我擋刀子這事,我還真好奇。阿松,你算命的嗎?我從未經歷過的,你拿天眼瞧見了?這樣吧,等一會兒,萬一真亂起來,你第一個身先士卒。不然,你算得不靈,我就打發你回老家。”笑意越深,墨紫的面容就越明艷。
難道是她不記得自己女扮男裝?
不是,她存了點心思。就像當初很早讓臭魚他們知道一樣,她不打算瞞紅萸的人太長時間。這樣,她就不用頻繁變裝,還故意裝男人口氣說話了。
所以,閩松心中也生出同衛慶一樣的感覺,墨哥的面相美得過分。當下愣住。
“墨掌不是女人,別笑成這樣,會讓人說娘。”衛慶這聲不大不小,在前頭聊天的丁修牛皋和其他船匠聽不到,但墨紫聽得到,閩松也聽得到。
閩松雖覺得衛慶這小子冒失無禮,不過這回,挺贊同他說的。
“我本來就是女的啊。”這叫做順水推舟。
她輕松愜意,旁邊卻是兩道雷劈在閩松和衛慶頭上,二人當場面色焦黑,雙眼冒煙。
“你說什么?”閩松咬牙切齒。聽錯了,一定聽錯了。
基本上,每個人聽到這樣的事實時,都會問兩遍。因此,墨紫耐心很好。
“閩松,我有那么像男人嗎?”她問。
闖三關的一幕幕返回腦中。那么秀氣的臉,卻那么市井的表情。火海的時候,穿著衣服下水。舊傷復發,卻不肯讓日升的郎中醫治。養傷期間,只要一個丫頭服侍。其實,心里有疑問的。但,怎能想到呢?這一行,便是再異想天開,都料不到會有女子造船,而且還一手驚人的技藝。大概,所有的人都會跟衛慶剛說的那樣,只認為這個墨哥有點娘,不肯再深想下去,因為太荒唐。
越想,真是越怒。閩松突然用力一扯韁繩,硬生生將馬掰回了頭,緊跟著揮鞭,疾馳而去。
驚動到丁修他們,看著一尾煙塵,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么。
“沒事,墨掌讓阿松去買些東西,有備無患。”衛慶見贊進拎著一個大麻袋來,低頭問馬車上的墨紫,“咱們可以走了么?”
墨紫的心情并沒有讓離去的閩松影響,卻驚訝衛慶竟幫她安撫人心。
車馬前行,她問衛慶,“你為何不走?”他剛才的臉色不比閩松好到哪里。
“他是少爺,我不是。他有地方可以抱怨,我沒有。他可以重新選擇,我不可以。”衛慶不緊不慢跟在馬車旁,言語一如既往冷漠,“我只知道,跟著你,能學謀生的本事。”
當初招工的時候,衛慶和閩松一起來的,聽墨紫松少爺松少爺的叫,他略能猜到閩松是富家弟子。不過,墨紫在大伙兒面前隱瞞了閩松的身份,他不多事,自然不會去拆穿。
“再說,那樣任性傲慢的家伙,你本不該招進來。走了才好,省心。”同為紅萸船工,衛慶對閩松很看不慣。
一個不為家族看重的庶子,一個被家族作為繼承者的驕子,生長環境天差地別,怎么相處融洽?
墨紫一笑,“他沒那么糟糕,有點少爺脾氣,人品卻是不錯的。”
衛慶垂眼看她,石雕般硬的五官,同平時一般,距人千里之遠,“我看不出來。”
墨紫再笑笑,看著就在眼前的大門,“以后你就知道。咱們到了,衛慶,幫我跟丁修他們說一聲,斧子是裝裝樣子的,沒人要他們拼命。一有不對,就跑。活命最重要。”
衛慶又看她一眼,突然來一句,“早點告訴他們你是女的吧,免得跟那沒志氣的家伙一樣,比兔子跑得還快。尤其是牛師傅,那脾氣,油澆出來的。”
“是有這個打算。”墨紫點點頭。
衛慶下馬,大步上前,同丁修牛皋說話去了。
墨紫拿出貼子。
守門的顯然是徐九的人,十分熱絡得將他們請了進去。
所謂的幫派總舵,其實跟尋常富貴人家差不多,不過,沒有花園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地方,一進進的屋子之間有大片的空地,像校場一樣。如今,密密麻麻擺滿了上百張吃飯桌子,鋪著鮮紅的綢布,放好碗筷,就等著開席。
似乎來得不早不晚,外院酒席坐了半滿。
豹幫里頭管事的,普遍年輕,且一身勁衣勁褲,精神抖擻。更不錯的是,管事還有男有女。
上前來招待墨紫的,就是一個叫春嫂的管事,很客氣,挺不好意思地說,幫會客人只能帶兩人到里面,其他人要留在外席
墨紫便留了丁修牛皋等人,讓贊進和衛慶跟著。她琢磨,今日主角是徐九,她帶個功夫好的,再帶個很機靈的,應該能低調混過。
到了中院,看到更大的場地,同樣一片圓桌。風吹大些,紅綢布就揚成無邊的霞色,很是壯觀。那頭,搭了個高臺,放著長條形的香案,有幾人在擺祭品和鼎爐。和外院不同,這個場地,還沒幾個人影。
“墨哥駕臨,蓬蓽生輝!”
一陣爽朗的笑聲,御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