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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老狗
月刃薄如紙,亮如雪,即便漆黑夜中,它們依舊能反射微弱火光,轉眼將其剝離成旖旎七彩,美得好像一場夢、國師師徒三人都覺得有些眼熟的夢。
阿一最后的念頭是:阿二發動他背上的兇器了?還不等他再去想為什么阿二的機括會打在自己身上,他就猛地打了個寒戰……
阿二最后的感覺是:冷,真冷啊,現在不是夏天么?
千百月刃切入身體,不疼,只是很冷。阿一阿二碎尸萬段。
面對兇狠機括,來得及反應的就只有國師。
就在月刃炸起的剎那,國師嘶聲驚呼,雙手舞成兩團黑風……連頭蓋都能輕易破裂的月刃,卻割不開黑色鱗皮的手套,國師爆發畢生修為,對抗自己傾力打造的兇器。
不過剎那間事,月刃落盡,國師的一條右臂在半空翻滾。
不止一條胳膊。他的面具也被月刃擊得粉碎,露出了本來面目。他的臉和他的手一樣腐爛化膿,沒有皮膚、五官扭曲。還有胸腹間也被斜開了兩道長長的傷口。傷得雖重,但他竟真的沖過碎夢般的月刃,正奪路狂奔。
繾綣紅芒,自車篷激射而去。宋陽也追不上強仇,只有擲刀以求傷敵。
一擲之中,全部修為,宋陽的那聲叱喝都莫名嘶啞。經絡中每一分力量都已經凝結于紅袖,再沒力氣去叱喝。
他太用力,以至短刀脫手的那個瞬間里,宋陽只覺得身體被掏空了一般,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心中空落落的難過……但紅袖去勢如電,直指國師后心!
宋陽明白這一刀傷不到強仇;但他同樣篤定,敵人終會被留住……國師已遭重創,身法再快也快不過紅袖對他后心的追刺,他要想免遭錐心厄運,就只有轉身躲避、抵擋。而四周的蠻人已經飛撲而至,只要國師停頓片刻,便會陷入重圍,萬劫不復。
可宋陽猜錯了,國師不閃不避,任由紅袖追上了他……嘶啞慘叫,好像外行人吹笛子發出的聲音:嘶嘶的‘風聲’、夾雜著一絲詭異的尖銳,紅袖正中后心,自后而前貫穿心胸。
心臟中刀,必死無疑!
但是更讓宋陽大吃一驚的是,國師竟還未死,反而借著背后射來的刀勁,沖得更快了些,逃命之中僅剩的左手抬起,用力掰斷紅袖,將殘刃隨手扔在地上,轉眼逃得無影無蹤。
從國師師徒三人撲擊開始,須臾間的惡斗,阿一阿二慘死、國師該死而未死逃出小鎮、一代名刀紅袖斷裂……宋陽呆住了。就算真是頭龍,心臟中刀也活不成,除非……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右心之人?
木恩在替宋陽‘調兵’之前,和他有一個約定:不見面。
宋陽不能和山溪蠻大隊見面。宋陽明白她的苦心,按照秦錐的布置,選了敵人最可能逃走的方向安置馬車,躲入車廂,從頭到尾也沒見過一個蠻人。
出使大燕之前,宋陽把馬車留在了鳳凰城,這次返鄉布局,當然要把它帶回來。
秦錐幫蠻人落實好埋伏事后,與宋陽一起待在車廂里,但后來見到來襲的竟是一隊南理驃騎,驚怒之余立刻就要出去,他是軍人出身,不管怎么說也不能讓蠻子圍殲了南理正規軍,宋陽暗嘆了一聲,伸手在他頸上大筋一捏,讓他暫時昏迷了過去。
之前國師聽到馬車中一粗重、一悠長的呼吸,分別來自秦錐與宋陽。
此刻國師逃匿,小鎮上的亂戰再沒了意義,隨著大首領與各部蠻主的命令,山溪蠻大隊舍卻幸存的騎兵,翻身殺回山中,極盡所能去搜捕強仇。宋陽則早在他們之前就沿著國師逃竄的方向追入深山……
血腥小鎮轉眼寧靜下來,耳中只存細雨落地的沙沙輕響。
活下來的百多士兵面面相覷,誰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片刻之后,大半殘兵涌下熱淚,不是劫后余生的慶祝、不是對死去同伴的哀悼,僅僅是因為剛才的經歷。地獄中才有的廝殺,結束后、放松后,忍不住地想哭。
這個時候忽地一聲暴躁大吼,一個彪形大漢從一座破敗車廂中撲躍而出,秦錐醒了。
士兵們以為還有敵人,有的一跤坐倒在地,有的顫抖著再度舉起長戈,秦錐哪會和他們動手,當即高舉腰牌大聲表明身份。
西北防務歸鎮西王統轄,這座馬騎營算起來也是王爺的手下,此刻乍見紅波府來人,真就仿佛受了委屈的娃娃突遇親人,士兵們一邊流淚,一邊把事情的經過和盤托出,可是沒人能想到的,他們還沒說幾句,遽然面色慘白,雙手捂住心口……下一刻七竅流血,慘死當場。
早就注定的,這一營軍馬沒人能再見到黎明。
而這一次,秦錐反倒鎮靜了下來。有關任初榕、宋陽的一切設計他都清楚,附近雖然會有兵馬調動,但一切都是假的,南理軍兵不會真正入戰。在這個局中,國師沒有身份、宋陽沒有身份、蠻人更沒有身份……只是最最單純的‘私人恩怨’。
可現在白白喪掉了一個馬騎營,朝廷真要追究下來,鎮西王難辭其咎。
秦錐不敢稍有耽擱,立刻書寫短箋,呈報此間發生的一切,放出軍雀疾飛鳳凰城,請任初榕早做準備……
直到天色大亮,宋陽才返回小鎮。秦錐立刻迎了上去。
見到丑漢,宋陽有些疲憊的笑了下:“昨夜打暈你,對不住。”惡戰中他沒出多少力氣,但從頭到尾的布置、躲在小鎮苦等強敵時的患得患失、連夜不眠,讓他的精力大大損耗。
秦錐明白,宋陽‘對不住’,不單是為了擊暈自己,緩緩應道:“他們本來也活不成了,都被下了毒。國師呢,追到沒?”
宋陽搖頭,神情里并沒太多失望:“他逃得快,其間還下過山澗,追到深山時就沒了蹤跡,跑了。木恩說她會聯絡蠻主,盡力追殺,不過我知道,他跑了……這次應該不會死。”說著,宋陽伸了個懶腰,臉上頹廢一掃而空,居然有顯出了些興奮。
秦錐皺眉。今夜死了這么多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真正元兇卻告逃脫,他不明白為什么宋陽還能高興得起來。
雖然話沒問出來,但宋陽看得出他的疑惑,微笑道:“你昏了沒看到,國師帶來的那群手下,最差也是上品武士;緊跟在他身邊的那兩個老僧,就憑他們撲向馬車的勢子,比著陳返全盛時也只遜色一分,大宗師妥妥的……都死了!”
國師是大宗師,秦錐能猜得到,但國師身邊的兩個隨從也都是甲頂,足足讓他大吃一驚。
錯愕之后,秦錐忽然笑起來,轉回頭對著倒斃于泥濘中的南理騎兵說道:“都聽到了么?給你們陪葬的,有兩個甲頂宗師,有三十個上品武士,好兄弟,死得不冤,安心上路吧!”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從最初時的喃喃輕語,到句末的響亮大喝!
宋陽的笑容更盛,可他的這份開心與秦錐不同,一千五百人命與他無關,人命不是他害的,如果有機會把昨晚的事情重演,就算牽連的無辜再多一倍,他依舊會發動埋伏。
的確,即便屠盡人間也換不回這世上最最疼愛他的那個人;
但是,如果報仇必須要血洗天下的話,宋陽毫不猶豫。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另一個蘇杭,兩人唯一的區別僅在于宋陽隨性,而蘇杭固執吧。
“還有國師,右臂被砍斷了,左胸被打穿了,肚子被割裂了,你沒看到他逃跑的樣子……狗啊,那時他就是條狗子啊!”
宋陽咯咯咯地笑,打從心眼里泛起的快樂:“堂堂大燕國師,被我們打成了一條殘廢了的老狗!舅舅的靈位就在那里。”說著宋陽伸手向著不遠處自己的住處,廳堂里始終供奉著尤太醫的牌位:“還有,墳也在附近,昨晚的事情舅舅看得見。國師是來偷他尸體的,高手隨從、兵馬護衛,好大的威風,結果就在他眼皮底下像條狗似的亡命而逃。”
秦錐大概明白了,宋陽現在的開心,是因為這一場好戲,就在親人的眼前上演,‘舅舅都看到了’,他當會陰測測地笑個不停吧!
他會開心,所以我也開心。
笑過之后,宋陽的神情恢復了正常:“剛才在山里,發覺自己追丟了仇人時候,揪心揪肺的那么疼那么恨,恨不得抓著自己的頭發往地上去撞,這么好的機會都沒能報仇。可恨著、恨著就我又不恨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秦錐挑了下眉毛,丑臉變歪了:“什么事情?”
“國師應該是右心之人,所以他才能活,這是個意外,事先不可能算到的意外。尤離若還活著他不會怪我,我也不用自哀自怨。而最要緊的,昨晚那樣的好戲,舅舅應該看得開心吧?應該還想著能再看一次吧?”宋陽的眸子很亮:“那就再來一場。若他還能逃,再第三場、第四場。只要他不死,我就‘好戲連臺’,一場一場地拉他來演,演給舅舅來看。等他再沒戲唱時,也就該死了。”
秦錐望著他,丑臉上表情異常古怪……要不要罵宋陽一句‘自不量力’?
最終秦錐還是搖了搖頭,相比之下,他更想笑著對國師說一句:別惹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