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吐蕃主帥將麾下士兵分作四班,輪流罔替,日夜不停攻襲青陽,每時每刻里猛攻堅城的番子都保證在八萬人以上…番子有這個本錢,他們最大的優勢就是人多,排好班次大家輪流沖城,戰事一旦開啟就再沒有絲毫停歇,哪怕打不死也要把青陽人活活累死
青陽城內的士兵全都加在一起還不到兩萬人,要分受四面長墻與四座城門,壓力何其沉重?充其量也只能分成兩班,輪流上陣苦守陣地。所幸守軍地利優勢明顯,城內箭矢準備尤其充足,居高臨下的射擊占了大便宜。到了這個時候,宋陽為青陽守卒煉制、涂抹在箭矢上的毒藥也真正顯現威力了,哪怕只是被箭矢擦上一點點皮肉,番子都會劇痛難當,只有在地上打滾哀號的份,不等劇痛退去又會心跳如雷呼吸不暢、身上再沒一絲力氣……
真正被射中致命要害的番子并不多,不過冒著箭雨沖鋒,受些皮肉傷害卻在所難免,可是這明明不致命、甚至全不影響作戰的小小傷勢,卻實實在在地造成減員,毒藥兇猛、瘋狂地蠶食著番兵的戰斗力。
青陽人守城的辦法,又何止毒箭一重?披頭散發的山溪蠻單手舉著盾牌,一邊抵擋著番子的箭矢一邊喜滋滋的、探頭探腦地向城下張望,他們的另只手藏在背后,不知拿了些什么,待他們找到城下聚集番兵較多的位置,就會發出一陣嘰嘰咕咕地怪笑,跟著背后的單手一甩,把一只仿若大酒壇、不知是泥包還是土疙瘩的東西向著敵人砸下去。
大號的土疙瘩落地,先是‘嘭’的一聲悶響、被摔得四分五裂;繼而就是‘轟’地一片嗡鳴,無數半寸長短的紅褐色毒蜂轟然散開……哪是什么土疙瘩,被蠻子扔下去的分明就是一個個巨大的野蜂巢。
在山溪蠻的地盤上有專門的花樹林來飼養這種野蜂,它們性情溫和,輕易不會傷人,生產的花蜜味道香甜、產量也大。不過再怎么老實的蜂子,蜂巢被砸碎了也會發瘋傷人,野蜂毒性古怪,被蟄到后傷口奇癢無比,普通人被它們叮咬十余次,輕則昏迷重則身亡。
平時產蜜、戰時御敵,這種蜂子可是山溪蠻的寶貝,當年南理官軍和蠻人打仗時,就在這些野蜂身上吃足了苦頭。尤其妙的是這種野蜂翅膀短小,它們飛不了太高,充其量只能飛到兩丈左右,且青陽剛剛被大火燒過城墻焦糊刺鼻,味道為它們所不喜,這一來簡直就成了為青陽量身打造的防御利器。
這次隨著宋陽一起出兵青陽,山溪蠻特意從花樹林中‘采摘’了大量蜂巢,一直有專人照顧著它們,直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毒箭雖然可怕至少還能抵擋,可是這些蜂子又該怎么抵擋?
就算冒著箭雨、躲過毒蜂,千辛萬苦爬到城頭,番子又發現城頭上好像有些‘霧氣昭昭’,每隔幾個箭垛,地上都會擺放一個銅盆,其中正燒著些不知名的草木,青煙飄揚四下彌散。番子只求殺人奪城,哪會在意這點小小古怪,可是等他們眨過幾次眼睛后,黑了眼前只剩漆黑一片,視力全無、徹底變成了睜眼瞎子。
仍是山溪蠻的招數,當年十二尊尸給族人留下的厲害手段。熏煙入眼只是短時失明,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能恢復視力,非但無害、還能有健目明視之效,對夜盲癥也有療效,本來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是放在戰場上便是另一番效果了,誰會去給番子一盞茶的功夫等他們恢復?
白天惡戰正酣時,阿伊果舉著盾、聳著肩、縮著脖子跑上了西城頭,找到正督戰的宋陽。黑口瑤也隨他一起來了青陽,不過這些天里基本沒露面,她找蠻人討了些蜂巢一個人跑到了清靜地方,不知鼓搗些什么。
在黑口瑤身后跟了十幾個石頭佬,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蠻人的蜂巢,外形看上去并無奇特之處,只是蜂巢表面多出了幾道金紅相間的紋路,多出了幾分邪氣。
阿伊果面色得意,笑嘻嘻對宋陽道:“好東西咯,你來扔,莫得砸到城根下,要扔得遠些。還有要省著用,一共就煉出這么些,老子手上的材料用光啦。”
宋陽看山溪蠻往番子群中砸土疙瘩眼饞半天了,想找金環要一個砸下去過過癮,沒想到金環搖頭嚇唬他‘蜂子最恨漢人,你一拿蜂巢它們就蟄你’,可把宋陽氣壞了,這瞎話編的簡直把常春侯當傻子。
現在可好,阿伊果把特別加料煉化的蜂巢送到手里來了,宋陽暫時也不多問,選了個最大的,請動全力將其擲出。
宋陽力氣大,蜂巢被遠遠擲出,砸進正向青陽蜂擁而來的番軍中,先是蜂巢碎裂跟著野蜂飛舞,惹出敵人一陣小小騷亂,很快便有人被蜂毒所侵撲倒在地,失去神智昏迷不醒。
宋陽眼巴巴地看了半天,也沒覺得阿伊果的‘秘制出品’有什么特殊之處,目光疑惑著轉頭望向她:“這就完了?”
“哪能完了?不過你看不到咯,它的厲害地方,要兩天后才見得。”阿伊果的嘴巴撇得都快從臉上掉下去了,胸口卻挺得快要碰到下巴,一副宋陽不識貨、她自己欣賞自己的樣子:“蟲蠱仙術,你娃能看懂倒稀奇了!”
說完她又想起了什么,趕忙催促宋陽:“么得省了,還是一股腦扔咯!要不番子以后會有防備。”
蠱家仙子說啥是啥,宋陽把十幾個秘制蜂巢盡數拋入戰場,然后才問道:“兩天后會怎樣?”
兩天之后……被‘阿伊果蜂’蟄傷昏迷的番兵不到兩百人,要說起來,十幾個蜂巢才放倒一百多人,效率實在是夠低的,究其原因,它們都是由宋陽用出十成修為投入遠方戰場的,不像蠻子專門往城墻下的番兵密集所在砸。宋陽扔的蜂巢的落地處地勢開闊,且在城頭守軍的箭矢射程外,當野蜂飛出番兵有的是地方逃散躲開,所以‘炸窩’的效果差了很多。
差不多的道理,也是因為遠離城頭不受守軍干擾,那些被蜂子蟄倒的番兵,幾乎全都得到了同伴的救助,被及時送到陣后的傷兵營房去,由隨軍的大夫專門照料。
開始攻城以來,被蜂子蟄上的番兵不計其數,重傷者也要以千計數,但只要還活著,一般來說沉睡十幾個時辰后就能蘇醒,所以對這百多人番子大夫也沒太在意,給他們涂抹了些草藥就不再理會了。
可是這些人的沉睡時間遠遠超過旁人,一直昏睡了兩天才告‘蘇醒’:身體上緩緩有了動作,抬一下胳膊、動一動脖子、身體也會扭動幾下,但眼睛始終不曾睜開,臉上則漸漸掛出了一個古怪笑容,偶爾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低沉笑聲……
前面打得正激烈,這兩天里從前線下來的傷兵源源不絕送入傷兵營,軍醫們個個忙得焦頭爛額,幾乎得不到片刻休息,此刻全都變得肝火旺盛脾氣暴躁,在巡房時見到這群士兵明明醒了、動了、笑著卻還不肯睜眼起身,番子大夫也沒細想,只道他們在偷奸耍滑、裝病不想重返戰場,口中嗚哩哇啦的罵著,抬手一拳打在其中一個傷兵的身上。
可番子大夫做夢也沒想到的,自己這拳竟‘咚’地一聲,直接打穿了傷兵的胸口。
不是拳頭上的力量多么驚人,而是傷兵的身體太脆弱,皮肉筋骨仿佛變成了一層薄薄的蠟,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妥,卻承擔不得一丁點的力量。大夫忙不迭收回拳頭,一時間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愣愣望著眼前的傷兵:不見血漿、不聞慘叫,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傷口。
旋即,一只在指肚大小的黑色甲蟲慢慢悠悠地從傷口中爬出來,站在尸體上,開始用前爪一次次地理動長長觸須,搖頭晃腦地忙個不停。跟著悉悉索索地怪響不停,一只又一只古怪甲蟲從傷口爬出,四處張望著、蹣跚轉悠著……終于,有一頭蟲子不耐煩了,背上的甲殼猛地一撐亮出一雙烏黑翅膀,嗡嗡地飛舞而起,搖搖晃晃地向著距離最近的番子大夫飛來。
一動皆動,一只甲蟲飛起,尸體中的所有甲蟲仿佛聽到了沖鋒的號角,盡數振翅而起;其他百多個命‘傷兵’接近如此,每個人都通過特殊煉化的野蜂被阿伊果種下了兇猛蟲蠱,和花海裂谷的怪魚產卵很相似的,他們早都死了,變成了尸巫蟲蠱的暖床。只不過他們身上沒有傷口,甲蟲沖出身體的缺口是他們的眼眶、耳洞、鼻孔和嘴巴!隨著成片的甲蟲飛起,尸體則肉眼可見地、迅速干癟了下去。
若沒有些真正邪惡、可怕的手段,西南巫蠱的惡名又豈能傳承千年。
千萬甲蟲蜂擁而起,如黑色霧氣般迅速擴散開去,它們逢人便咬,凡是被它們襲擊之人,先是厲聲慘叫,繼而神智混沌,轉眼就變成了狂躁的瘋子,亂跑亂沖、用拳頭、用指甲、用牙齒甚至用腦袋,瘋狂地去攻擊一切他們能夠看到的東西。
阿伊果的蠱蟲也如蜜蜂一般,只能咬人一次,它們的口器就會自動脫落、會留在傷者的皮肉中,蟲子也就此喪命,沒用多長時間,千萬只蟲子尸體落地,換而數千傷兵‘站了起來’,哪怕是斷手少腳、哪怕腸穿肚爛……傷兵營變成了瘋兵營,不懼疼痛、不懂恐懼、見人便殺的瘋子們。
瘋掉的傷兵全都沒救了,另外還有大批健壯士卒被瘋子殘殺……只此一亂,番兵就損傷將近過萬。
平亂之后追查原因,吐蕃元帥傳下了密令:再有中蜂毒的傷病被救下來一律隔離、毒殺,兩天內縱火燒尸,以防再鬧出這樣的大禍。
拋去這些毒術、蠻術、蠱術的花招,單以戰力而論,青陽城中的大蠻也盡顯威風。蠻人打仗沒有系統的理論和像樣的戰法,如果平地交戰比拼軍陣他們不成,可是就讓他們站在城頭見番子上來便殺,單以力量和沖擊決斗,番子又如何能和山溪蠻、石頭佬相抗。
整整五天,從未間斷過的猛攻,吐蕃元帥坐在中軍帳中,看著手下提報上來的戰報,眼角又忍不住開始跳動了,傷亡的數字匯聚到一起,整整五萬五千人。
只是從攻堅戰開始到現在,這個‘五萬五’中當然不包括之前那十萬先鋒和奴隸嘩變、護城河暴漲中損失的人馬。
就算再把三天前‘傷兵中邪發瘋’損傷的萬多人也刨除出去,攻城五天、折損四萬人,平均一天要丟掉八千兒郎!
這是個什么概念?當初元帥提重兵攻破南理最堅固的堡壘苦水關,那一戰從頭到尾打下來,傷亡也不過六萬多些,可青陽現在還在敵人手里,什么時候才能打下來、還要再死多少人都是未知之數。
小小一座青陽,竟然比著苦水關還要更難打?
吐蕃主帥大概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不該打青陽的。
從派出十萬前鋒開始就錯了。
青陽不同于苦水、洪口,此處雖然也是重鎮,但它不是隘口、不是說不把它打下來大軍就無法前進的。番軍大可選擇繞城而過,若還不放心的話至多留下幾萬兵馬、做出強壓的勢子,逼著城內不敢輕舉妄動也就是了。
可是現在,就算元帥想繞也不能繞了,他在青陽損兵折將,就此收兵繞城大軍士氣何存?
他已經傳書前方包括鳳凰城在內的各個南理城池‘若在抵抗青陽就是下場’,結果現在青陽安然無恙,若放任此城存在,堂堂吐蕃上邦的臉面何在、南理人又會歡欣鼓舞成什么樣子?
事到如今,不由得他不打下去了,哪怕損失再大、哪怕明知這么拼不值,也得硬著頭皮往下打,青陽給吐蕃吃的苦頭太大了,此城不破,他這個元帥就甭干了。
吐蕃元帥放下軍報,傳令:“重新編班輪次,四班罔替改作三班輪換,另傳,五日內不破青陽,百夫長之上所有將官治瀆兵怠戰之罪。你們當不了這個將軍,就換換人吧。”
元帥聲音平靜,聽不出一絲語氣波折。說完稍稍停頓片刻,他忽然揮手,狠狠打翻了桌案上的茶杯,口中用吐蕃土語罵了句無比惡毒的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