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萬卷)
張瑄默然無語。他深深凝視著楊玉環,從她幽深似水的眸子里讀到了一絲溫柔,一絲堅強和堅定剛毅,心頭就漸漸被一團溫情脈脈纏繞住了。
“我不希望你壓抑自己……”張瑄溫柔地抱緊了楊玉環,“我希望你今后為自己活著,做一個快快活活的小女人,而不是現在這個戴著假面具假裝快活的貴妃娘娘。”
“奴家現在很快活呢。”楊玉環躺在張瑄懷里閉上了眼睛,眼角閃爍著幸福的淚花兒,“奴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活過!”
“小冤家,抱緊奴家啊……”
張瑄出了偏廳,進入御書房的正廳。
與楊玉環片刻的溫存并不能影響他此刻堅硬的心境,因為他明白,任何的優柔寡斷或者婦人之仁,帶給他和他所要守護的一切的都是毀滅之災。
早已等候在此的太醫令錢澩林趕緊躬身施禮輕輕道,“大將軍,下官已經為陛下診治完畢。陛下的情況好了很多。”
“好,很好。錢太醫令,你做得很好,先下去吧。召幾個御醫來守在宮里,我看就住在御書房的臨近,隨時接受陛下傳召,為陛下診病救急。”
張瑄擺了擺手道,“陛下的龍體要緊。”
“是,下官遵命。”錢澩林輕輕道,趕緊退了下去。
張瑄回頭望著李靜忠,淡然道,“李公公,守住門口,本官要與陛下說一件機密事,任何人不許進入。違者——斬!”
李靜忠心里凜然,趕緊躬身應喏。
張瑄定了定神,緩步走進了內間。
老皇帝靜靜地躺在榻上,目光雖然渾濁但卻閃爍著一定的神采。
這么多日子以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頭腦清醒過,除了仍舊口齒不清、下半身仍然癱瘓不得動彈之外,他幾乎覺得自己無異于常人了。
高力士現在沒有守候在他的身邊。
老皇帝心里明白,高力士是做什么去了。他自打清醒過來之后,就一直躺在這里靜靜地等待著。對于這個老東西的辦事能力,他非常放心。
有了玉真公主的支持和一干皇族的響應,有了他的密旨和傳位詔書,李隆基心里對高力士做成此事還是頗有幾分期待的。
其實,選擇推侄子嗣寧王上位,是李隆基絕望之后的一個突然產生的念頭。對于自己那些兒子,他實在是失望透頂了,于是就決定還權于讓皇帝李憲一脈。
反正在老皇帝看來,權力只要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掌握在兒子還是侄子手里,其實差別都不大。
不能不說,李隆基是一個自我至上的人。
他真正關心的始終都是自己,以及自己手里的權力。
而皇位的傳承,在很多時候,更像是他調動諸多皇子拼搶逗樂的一種游戲,他試圖跳出棋局之外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掌控者,只是不成想這一次將自己也陷了進去,無可自拔了。
張瑄緩步走進內間,抬頭瞥處,正好與李隆基的目光相對。
李隆基目光頓時一凝,肩頭立即起了一絲輕顫,嘴唇哆嗦著。
一眼看到張瑄進來,這意味著高力士失敗了。他的暗中布置,失敗了。
毫無疑問。
張瑄靜靜地站在那里,與李隆基目光相對,神色非常平靜。
而李隆基的臉色慢慢憤怒扭曲起來,他哆嗦著抬起手指了張瑄一下。哪怕是躺在床榻上不能動彈,口不能語,這皇帝頤指氣使的氣度還是存在的。
此刻面對張瑄,他沒有愧疚、沒有恐慌,只有一絲失望和憤怒。
張瑄淡然一笑,上前一步輕輕道,“陛下,看到臣來,定然是非常吃驚、也是非常失望了吧。”
張瑄說著坐在了床榻邊上的錦墩上,“臣實在是很困惑,陛下要拿下太子情有可原——但何以非要置臣于死地呢?”
“一開始,臣非常疑惑,不解。現在,臣想通了。陛下不愧是叱咤風云數十年的大唐皇帝,看問題很是深遠。”張瑄淡然笑著,“陛下一定是擔心將來臣坐大了,會架空了太子的權力……甚至,擔心臣會有造反的野心,奪了李氏皇族的江山社稷!”
“改朝換代,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現如今的李唐天下,也不過是奪自前隋之手。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更迭,是無法更改的歷史規律,這個不是你或者我,能夠左右和主導的。”
“倘若李唐氣數已盡,被取代,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反過來說,如果李唐天下仍然穩固,陛下這種擔心就純屬多余。”
“所以,對于將來的事情,我不能給陛下一個承諾,真的不能。因為縱然是我,也無法預料將來的所有事情。”
“但是現在的情況,我可以給陛下說道說道。”張瑄輕輕擺了擺手,又道,“陛下授意高力士串謀李琳這些皇族,向太子和我下手……過程很復雜,但結果很簡單。李琳和高力士這些人都在我的手上,只要我一句話,這些人就會再也見不到陛下了。”
張瑄嘴角一曬,冷笑了起來,“陛下不必憤怒。請恕臣無禮了,臣總不能坐以待斃,讓人當成案板上的肉來隨意切割吧?”
“玉真殿下誣陷臣勾結太子挾持陛下奪權篡位……但實際上,臣何嘗做過這種事情?陛下中風事發突然,臣之所以與楊國忠商議著,對這個消息秘而不宣,是為了安定天下局面。”
“想必陛下比臣更清楚,一旦讓安祿山知道陛下病入膏肓,他會立即起兵謀反。現在的局面是,安祿山反了,天下必然大亂。為了大唐江山穩固,臣選擇了保守秘密,這又何嘗有一絲私心?”
“至于說這大唐儲君,還有何人比太子更加合適?陛下那些皇子,爭氣的實在是不多了。如今太子已經有了一些根基,漸漸穩定住了朝中的局勢。可就在這個時候,陛下卻偏偏來添亂了……”
“現在是歲除之夜啊……本來是溫情脈脈辭舊迎新的守歲之夜,卻被充滿著刀光劍影的血腥氣。”
“可臣也沒有辦法。臣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為了自救和自保,臣也顧不得許多了。這場血雨腥風,由陛下而起,終歸還是由陛下結束,也不知道有多少陛下的親人要為此做出無謂的犧牲啊……真是令人可悲可嘆吶!”
張瑄輕聲嘆息著,臉上卻全是玩味的笑容。
而片刻之后,張瑄又是冷冷一笑,“是是非非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間了。陛下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此刻沒有外人,你我君臣不妨坦誠相待——若是臣有不軌之心,陛下如今還能安生生地躺在這里嗎?”
“這是臣的肺腑之言,絕無半點虛假。”張瑄起身來在屋里轉了一圈,又轉身來望著臉色灰敗扭曲抽搐著的老皇帝,淡然笑了笑,“這些人誣陷臣謀權篡位,還請陛下為臣做主啊!”
李隆基干枯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心里起了驚天的波瀾。
張瑄的話可以說非常坦誠了,但同樣也表露出明顯的威脅之意。
張瑄的意思很直白了——這事兒可大可小,如果張瑄愿意暗中操縱推波助瀾,想將事情鬧大,甚至會將很多皇子皇女和宗室皇族乃至朝臣都席卷進來,會在最短的時間里給大唐王朝造成一場足以影響社稷基礎的權力震蕩和血雨腥風。
張瑄此時絕對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機會。
李隆基或許不在乎皇族中人的死活,但不能不考慮李唐江山的穩固。這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因此,張瑄的話就以這樣一種直白的方式擊中了李隆基的軟肋,由不得他不就范。
張瑄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皇帝的反應。
李琳和高力士串聯玉真公主及一干皇族掀起的這場風波,已經徹底激怒了張瑄。這也給張瑄提了一個醒,在有些時候,還是需要鐵血殺戮手段震懾的。
但張瑄心里更加清楚,殺人未必一定要親自動刀,讓皇帝出面為這事兒做一個干脆的了斷,無論是對于李亨還是對于他來說,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東宮,正殿。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眾人的心情低沉壓抑到了極致。本是歲除之夜,豈料橫生波瀾——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真的是皇帝操縱出來的,還是李琳串通高力士鋌而走險?
很多朝臣心里都在思量著,斟酌著,猜測著這件事將會如何收場。但不管如何收場,嗣寧王李琳是死定了。
這個人真是很不自量力,以為有高力士支持就能奪了李亨的皇位?李亨身后的張瑄和楊國忠豈是那么容易對付的?左相陳希烈默然坐在楊國忠的下首,掃了已經淪為階下囚的李琳和高力士一眼,暗暗搖頭。
雖然面前的案桌上擺著豐盛的酒菜,但沒有一個人有食欲。
楊國忠向不遠處自動聚攏在一處的楊氏族人投過暗示的一瞥,原本有些蠢蠢欲動的楊家人頓時安靜了下來。
虢國夫人三姐妹的坐席當然是緊挨在一起,只是此刻楊三姐的人雖然留在殿中,但心神其實早已追隨張瑄而去。如果不是張瑄臨走時投來的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她早就坐不住了。讀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