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瑄站在那里,面色冷酷。
他擺了擺手柔聲道,“萬春,你先回去。南八,派人保護萬春公主回萬春苑。”
萬春默然點頭答應下來,但她臨走時又以一種哀求的目光望了張瑄一眼。
張瑄知道她的心思,心頭不禁嘆息一聲。
張瑄絕對不可能支持老皇帝復位,因為張瑄太了解李隆基了。若是讓他復位,別看他癱瘓在床,但照樣會翻云覆雨。而說不準,等他穩定住局勢,第一個就會向張瑄下手。
與老皇帝相比,張瑄還是覺得李亨更值得信任和可靠一些。
李琦等諸皇子皇女在宮禁宿衛的保護下步步后退,臉色如土。有些皇子皇女已經在心里暗暗后悔,不該聽了盛王的蠱惑,攙和到這種極有可能要掉腦袋的宮變中來。
張瑄原地不動,凝視著盛王等人半響,然后才淡然一笑,大聲道,“盛王,本王還是那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今日之事,本王可以裝作什么都沒看到,也什么都沒聽到,爾等速速各自回去,一切皆休。若是爾等仍舊要鋌而走險,休怪本王丑話沒有說到前頭!”
張瑄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出要進殿去見老皇帝一面。
“南八,我們走!”張瑄說完,率先向憲陽宮外大步流星地行去。
南霽云率護軍慢慢回撤,旋即出了憲陽宮,保護著張瑄飛速離開,漸漸蹤跡不見。
在返回興慶宮的路上,張瑄的臉色非常陰沉。
他覺得這事兒非常棘手。如果沒有萬春牽扯進去,他完全可以有很多種方法置身事外,坐山觀虎斗,看李亨怎么捍衛自己的皇位寶座。哪怕是殺人流血,也與他無關。
可是張瑄心里也清楚,如果老皇帝在這場宮變中喪命,他和萬春之間就產生了一旦永遠不可能彌補的裂痕。
怎么辦?張瑄越想越是心煩意亂,暗暗惱火。
萬春被盛王利用,而盛王其實又被老奸巨猾的老皇帝所利用,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是李隆基。
一念及此,張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冷厲的神色來。
如果說他穿越至盛唐至今,最深惡痛疾的一個人便是這李隆基了。
作為一個皇帝,他驕奢淫逸昏庸無道,哪怕他的前半生頗有作為。而歷史上,正是他的昏庸葬送了大唐江山;作為一個父親,他冷酷無情眼中只有個人的無上權力,任何人擋道都可殺之;而作為一個人,他又剛愎自用陰險狡詐,自私到了極致。
如果不是看在他是萬春的父親,張瑄有太多太多的法子讓他們父子相殘了。但是為了萬春,他又不得不殫精竭慮,想辦法化解這場危機,暫時保住老皇帝的命。
至于以后,恐怕最容不下老皇帝的不是旁人,而正是他的兒子李亨。
張瑄揮了揮手,南霽云趕緊吩咐多數護軍立即撤出宮內,只留下數人貼身保護張瑄。
張瑄獨自一個人進了興慶宮,在李亨的御書房門外躑躅良久。
好半天,才漸漸拿定了主意。
張瑄毅然走進御書房,與李亨密議了半個多時辰,然后就告辭而去。
不多時,楊漣率一支千余人馬的羽林衛打著保護宮禁和護衛登基大典的旗號,開進興慶宮,將興慶宮內外團團保護起來,從宮禁宿衛手里接管了防務。
大多數宮禁宿衛都在莫名所以中被繳械,被驅逐回了在宮外的營地。
一切照常。午時三刻,登基大典按期隆重舉行。
滿朝文武肅立明德殿兩側,而正中的紅地毯一直鋪設到殿外。悠揚的宮樂之中,李亨身著嶄新的龍袍冠冕,在數十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緩步走進大殿,然后目不斜視直接走向了大殿正中位于皇臺之下臨時設立的一個坐席上。
只要走完相應的程序,李亨登上皇臺坐上龍椅,眾臣山呼萬歲就算是禮成了。
李亨坐定,先是與站在武將之首的張瑄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向陳希烈掃了一眼。
陳希烈會意,大步出班朗聲高呼道,“登基大典——請永寧王張瑄敬上天下臣民勸進書,率滿朝文武勸進!”
張瑄長吸了一口氣緩步走出,向著李亨躬身拜了下去,雙手遞上“勸進書”。
太監總管霍長青接過,用他那尖細而又有幾分磁性的嗓音朗聲誦讀完畢,馬上就進入了第二道程序——由楊國忠代表朝廷宣讀事先準備好的老皇帝的禪讓詔書。
但楊國忠還沒有來得及出班,張繼勇就已經搶先一步出班跪拜在地大聲道,“殿下,此番登基大典,怎可不請皇上到場?臣啟奏殿下,當請皇上入明德殿觀禮。”
張繼勇這話一出口,很多朝臣心里都陡然一個激靈,心道張繼勇這又是犯了哪根筋,這擺明了是要攪鬧登基大典,當面冒犯李亨這個新皇,想要作死不成?
李亨嘴角一抽,眉梢一挑,卻是不動聲色。
但他的目光冰冷,心里憤怒得幾乎要將張繼勇當場拖出去斬殺了。
張瑄分析得果然沒錯,張繼勇真的跳出來了。看來,盛王和老皇帝的合謀之下,還真是布置了好幾個暗棋。由此也證明,老皇帝是絕對不會撒手的。
李亨霍然起身,就在眾臣以為李亨要勃然大怒的時候,卻聽李亨笑吟吟地點頭朗聲道,“然,張尚書所言甚是。登基大典,怎么不讓太上皇前來觀禮。正好最近幾日太上皇病情有所好轉——來人,速擺鑾駕,迎太上皇入明德殿觀禮!”
李亨的表現和反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當然不包括張瑄。
張繼勇心中一沉,額頭上立即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看李亨的態度,事情似乎有變!
霍長青擺鑾駕去迎李隆基的時候,李隆基正在盛王等諸皇子皇女的簇擁下,匆匆被抬著往興慶宮而來。
時機拿捏的得非常巧妙,霍長青帶鑾駕剛出門不久,就遇上了老皇帝一行人。
明德殿外。李亨率滿朝文武迎候在殿口,很多朝臣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又要滋生流血宮變。
誰都明白老皇帝的性情,若是老皇帝病體有了好轉,他怎么還愿意禪讓皇位?
老皇帝躺在鑾駕上慢慢行近,他雖然瞇縫著渾濁的老眼,但心里卻如同激浪滔天。他本來想攜帶諸皇子皇女前來明德殿,打李亨一個措手不及,只要他當眾出現,讓群臣知道他這個皇帝還活著,李亨就不敢公然下手。這是老皇帝的心思。
但豈不知,李亨竟然做出了一幅迎接他入朝的架勢。而在興慶宮外,霍長青更是率一干羽林衛和太監將諸皇子皇女驅逐一旁,將他“保護”在了鑾駕之中。
如此一來,顯然意味著李亨有備無患了,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老皇帝毫不懷疑,在這種皇位歸屬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關鍵時刻,李亨會心慈手軟。
這樣一想,老皇帝的心冷了半截,幾乎徹底絕望了。
鑾駕近了,李亨率群臣上前參拜:“兒臣恭迎父皇!”
“父皇病體好轉,實乃兒臣之福,大唐臣民之幸!”李亨大步上前,親手扶著鑾駕,朗聲高呼,“迎太上皇入殿!”
李隆基緩緩睜開雙眼,望著李亨。而李亨笑吟吟的臉上,一雙冷森森的眸子也在這個時候望向李隆基,目光相接之際,李隆基心下一顫,嘴角輕輕地抽搐著,泛起了一絲白沫。
進了大殿,鑾駕就停駐在大殿上。
楊國忠和陳希烈等人都目光復雜地望著躺在鑾駕上瘦的皮包骨頭的老皇帝,心道:老皇帝當真還保持著清醒?看這樣子,似乎……
李亨沒有歸坐,而是繼續站在鑾駕旁,扶著。
張瑄出班朗聲道,“太上皇病體沉重,御醫何在?”
早就安排好的兩個太醫匆匆上前,侍立在一側。
太監霍長青又當著老皇帝的面將“勸進書”朗誦了一遍,然后就靜靜得等待著老皇帝的反應。老皇帝扭頭望著李亨,良久才扭過頭來,揚起了顫巍巍的瘦骨嶙峋的手來。
臺下的盛王李琦心下緊張,焦急地等待著老皇帝的表態。
按照之前他和老皇帝的計劃,老皇帝當眾斥責李亨僭越犯上,宣布自己復位,然后免去李亨的監國太子,當眾改立李琦為東宮儲君,然后命張繼勇接管羽林衛,就此平定大局。
李亨的勢力再大,但畢竟老皇帝還在,所有忠于李亨的人會立即順水推舟繼續效忠老皇帝。
李亨悄然向張瑄投過緊張的一瞥。
張瑄淡然一笑,無語。
老皇帝這個樣子,縱然恢復了神智又能如何?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朝廷上下,肯定還是會接受李亨接位。
縱然老皇帝當眾說出了不利于李亨的話,恐怕也不能服眾。畢竟,李亨監國期間,勵精圖治有目共睹,而朝廷百業興旺,更是開疆辟土連番大敗吐蕃軍馬,如此功績面前,李隆基說什么都顯得有些蒼白。
因此,張瑄才力勸李亨化被動為主動,以不變以萬變。既然老皇帝自以為李亨害怕他露面,那么就滿足他的心愿,讓他露一面說幾句話又何妨?
當前的局面,不管老皇帝愿意不愿意禪讓皇位,他都必須讓位了。
這是問題的關鍵。張瑄想通了這一點,一切就變得豁然開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