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建寧王李倓站在開遠門的城門樓上,凝目向潼關的方向望去,神色閃爍。
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正是與他一起留守長安的三朝老陳左相兼吏部尚書陳希烈。
兩人懷著一種慨然赴國難的心態留在長安,只是如今隨著張瑄大軍鎮守潼關,安祿山叛軍無法進入關中,長安再無兵臨城下之險。
雖然才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時節,但秋風蕭瑟,已經有些寒冷,氣溫很低。
陳希烈裹著披風,縮著身子,微微有些羅鍋。
他這個年紀,精力和氣血不足,大不如前,勉強撐著身子陪伴李倓,有些勉為其難了。
雖然李倓從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但陳希烈卻知道李倓在擔心什么。
本來,因為他主動提出鎮守長安,臨危不懼,與長安軍民共生死,他的威望尤其是在民間的威望瞬間暴漲。這對他將來爭奪皇儲肯定有利。然而,李倓沒有料到的是,李豫竟然在這個時候率軍馳援潼關,站在了平叛的第一線上,將來若是平叛成功,他便有一份軍功。
盡管,誰都明白,作為皇子,他不可能真的征戰沙場。
咳咳咳!
身邊的陳希烈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倓回頭掃了陳希烈一眼,輕輕一嘆道,“陳相,你年老體弱身體不適,還是先回去歇著吧,不必陪著本宮。本宮擔心潼關局勢,恨不能插翅飛過去親自助戰,心里不安穩吶……”
陳希烈咳嗽了幾聲,顫聲道,“殿下不必擔心,有永寧王總鎮兵馬抗拒安祿山,范陽叛軍一定不會再入關中半步!”
“陳相,永寧王此刻擁兵潼關,一直沒有出戰,想必父皇那邊有些不太滿意吧?”李倓突然問道。
陳希烈皺了皺眉道,“老臣得到消息,陛下已經下詔命張瑄出戰了,但張瑄卻以與叛軍決戰時機不成熟為由,向朝廷奏報,稱目前只能守住潼關,待來年開春之際,才可擇機進攻叛軍,收復河南一地。”
“永寧王的做法令人不解。本來,隴朔大軍氣勢如虹,攜首戰大捷之威,應立即向安祿山發起全面進攻,以圖在最短的時間里殲滅叛軍,收復河南和東都洛陽,縱然不能將安祿山所部全部剿滅,也必可將安祿山叛軍趕回范陽去。可永寧王卻按兵不動……”
李倓若有所思地道。
“殿下,永寧王用兵如神,這樣做必然有其原因。其實老臣倒也覺得,永寧王鎮守潼關與叛軍對峙,暫不出戰,無非是避叛軍之銳氣,謀而后動,無可非議。”
“不管承認或者不承認,安祿山的叛軍戰力之強,遠甚于朝廷兵馬,否則,安祿山斷然不會長驅直入,在短短兩個月之內攻陷洛陽……這軍機之事,遠遠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加復雜,老臣覺得,朝廷應該放手放權,由永寧王臨機定奪為好!”
“若是朝廷重壓之下,永寧王被逼出戰,結果導致戰敗丟了潼關,關中危矣。”
陳希烈緩緩說道。
李倓點了點頭,“陳相,以咱們兩人的名義向父皇奏報,就說戰機瞬息萬變,叛軍強勢難敵,永寧王大軍長途奔襲需要休整,不可擅自出戰。”
“此外,稟報父皇,本宮將親自押運糧草輜重及軍需物品,往潼關犒賞大軍!”
聽李倓這樣說,陳希烈眉梢一挑,心里暗暗嘆息。
他知道,李倓在長安呆不住了。李豫在潼關前線獲取軍功,反倒顯得他留守長安,躲在了大后方。
為了日后的皇儲之爭,他必須要前往潼關,爭取張瑄的支持。
或許,李倓是在潛意識里擔心張瑄會轉而與李豫結成同盟戰線。
雖然李豫之前與張瑄曾經有過嫌隙,但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若是李豫給出了相應的籌碼,難保張瑄不會動心。
況且,他與張瑄之間的“盟約”本來就不牢靠。
張瑄從來沒有表態說要支持他入主東宮,只是兩人因為走得比較近,多半是李倓故作姿態,給外界造成了一種誤解和假象。
靈州。
李亨入住了張瑄在靈州的永寧王府,不過,入住之后,他對張瑄府邸的簡陋而感到異樣的驚訝。不管怎么說,張瑄作為隴朔藩鎮和西北最高的軍政長官,又是王爵,府邸再怎么奢華一些也屬于情理之中。但這座府邸雖然寬大,卻非常簡潔,根本就沒有常規的奢侈用度。
府中的下人也是屈指可數,而侍女更是沒有幾個,舞女歌姬更是不見蹤跡。
由此可見,張瑄的勤儉奉公,絕不是虛言。
李亨微微有些感觸。
不過,他的這種感觸旋即又被一種更深的猜忌所取代。
在局勢不明朗、叛軍長驅直入的時候,李亨沒有這種心思,他想的是如何平叛、如何阻擋安祿山的叛軍腳步、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但張瑄大軍所至范陽叛軍立即呈現出敗退之頹勢,局勢開始逆轉,他的心思就悄然變了。
他就開始擔心張瑄會不會擁兵自重,而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敏感地以為張瑄有了異心。
況且,他身邊還有公孫良這些佞臣在他耳邊絮絮叨叨。
李豫和霍長青的連番密報,更加劇了他的這種對于張瑄的猜忌。
當然,猜忌歸猜忌,只是一種心態。在這種時候,李亨知道自己還離不開張瑄,最起碼,在安祿山叛亂平息之前,他只能全心全意地依靠張瑄,放手放權。
至于將來他怎么對待張瑄,說實話,他暫時還沒有完全想好。不過,已經初步有了“卸磨殺驢”的心思,只是在李亨看來他這是捍衛皇權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事實擺在面前,張瑄功勛可比天高,可李亨已經無法再封賞他了。
張瑄目前已經位極人臣,無論是爵位還是官職亦或者是兵權,都達到了一個巔峰,還怎么封賞?大概,只有把皇位讓給張瑄了。
所以,將來,李亨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難題:如何處理跟大功臣張瑄之間的關系。
這個問題,李亨一想就頭疼。
“陛下,李光弼和楊漣退守兩寧州,要不要召這兩人回靈州覲見陛下?”公孫良笑道。
李亨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算了,此二人率軍鎮守兩寧州,震懾吐蕃,事關重大,不能擅離職守。公孫良,楊相,朕有意封賞李光弼和楊漣,以彰其功,爾等意下如何?”
楊國忠在旁聞言眉梢一挑,立即猜出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這是想有意撇開張瑄,直接面對李光弼和楊漣兩人,想靠封賞和加官進爵來拉攏這兩人,分化張瑄的實力。
楊國忠還沒有說話,公孫良立即躬身道,“陛下英明!此二人為朝廷立下大功,當厚加封賞!”
李亨正要開口,卻聽楊國忠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道,“陛下,此次唐蕃之戰,乃是永寧王的謀劃指揮,而此二人不過是奉命行事。若是越過永寧王直接封賞這兩人,會不會……”
楊國忠的話說了半截,下面的話沒有說。
有些話,不需要說出口來的。
公孫良淡淡一笑,“楊相此言差矣。天下之將,都是陛下之臣,陛下封賞有功之臣,還需要經過永寧王?”
楊國忠瞥了公孫良一眼,輕輕一曬,沒有跟公孫良繼續爭辯下去。
其實這個時候,楊國忠恨不能李亨跟張瑄起矛盾,削弱張瑄的兵權。只是他心里明白,自己越是反對,李亨越是會這樣做;反過來,如若他表態支持,李亨倒是會考慮三分。
果然了,李亨聞言冷冷一笑,揮揮手道,“下旨,冊封李光弼為平蕃郡王、大將軍、暫代隴朔大都督府大都督;冊封楊漣為寧泊侯、大將軍,青海行軍大總管。”
李亨這話一出口,不僅楊國忠等人,就連公孫良都大吃一驚。
李亨竟然封李光弼為郡王,而且暫代了隴朔大都督,這擺明了是奪去了張瑄的隴朔軍職,以李光弼而代之了。
這樣……合適嗎?很多朝臣都在思量。
站在朝臣最末尾的張巡心頭一顫,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李亨,心里涼了半截。
本來此次唐蕃之戰能取得勝利,都是張瑄運籌帷幄和各方通力支持的結果。李光弼和楊漣二人,不過是奉命行事。可此番,皇帝卻破格冊封李光弼和楊漣,有意忽視了張瑄的功績,還試圖讓李光弼取代張瑄的位置,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張巡感到一陣心寒,同時也為張瑄感到不值。
張瑄此刻還在平叛的前線,為皇帝的江山賣命,但躲在大后方的皇帝,卻準備開始卸磨殺驢了。
楊國忠皺了皺眉,奏報道,“陛下,李光弼和楊漣二人雖有軍功,但也不至于冊封郡王……”
“當初張瑄為朕拿下吐谷渾故地,朕冊封他為永寧王,而如今李光弼和楊漣為朕拿下大半個吐蕃,封王封侯又有何不可?”
李亨輕描淡寫地道。
楊國忠心里暗暗冷笑:“李光弼和楊漣不過是張瑄部將,若沒有張瑄,這兩人能拿下吐蕃王庭?扯淡的事兒。”
雖然楊國忠也想削弱張瑄的兵權,但他更清楚李亨這樣做會引發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