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謠言邯鄲榮貪腐,查無實證,實際上邯鄲榮也很清廉。邯鄲榮、樂進各掌郡權,而俱廉潔,唯因邯鄲榮家為豪族,昔年投荀貞於潁川時,不僅帶了五百邯鄲子弟,并且隨行攜了不少的錢糧,獻給荀貞了部分,他自留了一些,所以仕宦至今,雖不貪墨,於錢帛的用度上卻不缺乏,衣冠飲食俱皆豪奢,樂進與之一比,那真是儉樸到寒酸了,又唯因寒酸,更顯難得。
荀貞賜給樂進錢帛十萬,次日,又傳檄州中,表彰樂進的廉正高潔。
從下邳縣出來,荀貞至縣外許仲的營中,許仲在轅門外迎候。
從任城率軍返回后,許仲休息了幾天,然后便開始巡視下邳郡中各地的駐軍,一直到數日前,聞報荀貞將要行州至郡了,他這才匆匆地返回自己在下邳縣外的駐所,昨天和樂進一起在郡界迎接了荀貞后,荀貞叫他回營,不必跟著一起進城,因是昨晚他沒有參加郡府的飲宴。
荀貞的車騎隊伍在營門外停下,荀貞從坐車中下來,見許仲等似欲行跪拜大禮,遂步上前,止住,笑對許仲說道:“君卿,卿等介胄在身,行軍禮可矣!”許仲等便行軍禮。
荀貞握住許仲的手,兩人并排入轅門。
到了營中,荀貞未去將帳,先視察營內。駐扎在此的兵馬只有五百步騎,都是許仲的親兵,乃是下邳、彭城兩郡所有駐兵中的精銳,部曲雖少,然營內外刁斗森嚴,道路帳舍,整整齊齊,深塹望樓,俱皆有之,校場平闊,營之一角,還有個軍市,一應布局,悉按規制。
荀貞巡視了一遍,心中滿意。
因是荀貞要來的緣故,許仲提前下了軍令,命步騎軍吏不得擅出帳舍,所以營中顯得有點空空蕩蕩,悄寂無聲,只偶爾聞得馬嘶。
荀貞來入校場中,登上高高的觀兵臺,令侍衛擊召兵之鼓。
一鼓未畢,營內各處頓紛紛響起軍官們的呼兵、下令之聲,一時沸然,二鼓方響,集合已成的各曲兵吏紛按建制奔至,人馬腳步震地,不等三鼓擊起,校場上已是各曲俱至,精甲曜日,矛戟如林,按照兵種之不同,五百軍士分列兩邊,步左騎右,每曲前各有本曲的軍旗飄揚。
隨著集結的完畢,軍官們的下令聲、兵士的奔跑聲、甲衣與兵器的碰撞聲等等,甚而連馬叫聲漸漸都不復再聞,整個營中又歸回沉寂。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怕是都沒有人會相信此時的校場上居然步騎云集。
依照典制,一通鼓是擊三百三十三下,兩通鼓也就是擊六百六十六下,當然,第一通鼓和第二通鼓之間會有一定的時間間隔,但總共加在一起,兩通鼓也就是不到一刻多鐘。在一刻多鐘的時間內,兵卒們穿上甲胄,拿上兵器,按各曲集合,之后再來校場,整合成軍,并且還是步騎混雜,有步兵、有騎兵,雖是此五百步騎俱為精銳,但如非主將擅治軍也斷難做到。
荀貞心中更是滿意,他笑顧荀彧、張昭等,說道:“此兵何如?”
張昭等答道:“鼓只兩通,軍已集成,隊列井然,人馬無聲,如非親睹,不敢信也。”
由許仲指揮下令,這五百步騎在校場上以什為作戰單位,依照次序,表演了各種戰術動作,又分成兩方,各自成陣,轉換攻守。盛夏季節,上午的陽光就很熾熱了,場上塵土飛揚,兵卒揮汗如雨,旗幟所向,攻者一往無前,金鼓鳴處,守方堅不可摧。辛璦、典韋等武臣,觀之奮昂,張昭等文吏,一個個看得目眩神迷,乃至有握拳屏息,渾身毛發都似要為之顫栗的。
待兵卒們演練過,重新集結,向著臺上的荀貞行罷軍禮,隨著鼓聲列隊退場,各歸返帳舍之后,張昭目送著他們,猶覺心血沸騰,情緒尚未平復下來,不覺嘆道:“尉繚子云‘有提十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桓公也。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武子也’,設如有兵如此者三萬,固知足以天下莫當矣!”
主簿陳儀說道:“‘指敵忘身,必死則生’,‘萬人被刃,橫行天下’。兵如皆類似,何需三萬,萬人即天下莫當了!”又笑對荀貞說道,“舞陽侯提十萬眾,方敢橫行匈奴中,遠遜許將軍也。”
“指敵忘身”云云,也是出自《尉繚子》。荀貞好兵法,於今又是亂世,故而張昭、陳儀等雖是文吏,卻也頗讀兵書。荀貞現正在增刪由古至今的歷代兵書,打算編纂一冊,發給帳下的諸將觀閱學習,以提高他們的用兵能力,《尉繚子》在他選用的兵書中是較為重要的一本。
許仲素來寡言,此時聽得張昭、陳儀都稱贊他練兵有方,亦無甚謙虛之言,只是對荀貞說道:“顯本鄉野愚夫,哪里知道軍事?練兵、用兵諸法,都是由明將軍的教誨而得。”
他這是大實話。荀貞聽了,笑撫他的后背,對陳儀說道:“舞陽侯立功鴻門,走狗耳,何能及君卿?許將軍,我之周亞夫也。”對許仲期望甚高。
在許仲營中宿了一晚,次日,荀貞繼續行州。
樂進、許仲、劉儒、何儀等郡中的大吏相從,荀貞過下邳縣北行,行六十余里,到良成。良成縣的長吏、縣丞等出迎,張飛率五曲八百騎兵屯駐在此,也同出迎。
張飛與趙云年齡相仿,長趙云兩歲,今年二十九,他雖非士族出身,雅好文學,早年學過書法,寫得一筆好字,畫畫的技術也不錯,現今雖在軍中,未棄舊好,軍務之余,仍不輟書畫文學,因是之故,與許仲、典韋等將相比起來,他固以威猛著稱,卻頗帶些儒將之風。
荀貞帶著盛大的車騎隊伍、鮮明的“鎮東將軍”、“徐州牧”等旗幟去良成縣中行了一圈,達成了“彰顯威儀”之目的后,他沒有在縣寺多停,即由張飛陪導,出縣來到了張飛的營中。
有幾句話,荀貞是早就想對張飛說了。
事實上,他想說的內容,之前已是有對張飛說過,只是效果不好,據聽聞,張飛沒有完全聽從,所以,借此次行州、路經張飛這里的機會,荀貞想再叮囑他一番。
荀貞想叮囑張飛的,是有關張飛性格的問題。
張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對士大夫很禮重,對軍中的兵卒卻多暴虐。荀貞此前告誡他,雖小人亦不可辱,張飛雖沒有把荀貞的告誡當成耳邊風,然本性難移,卻還是時有凌下。
巡看過張飛的營地,荀貞屏退左右,獨留張飛於帳中,喚他近前落座,對他說道:“益德,卿從我也算已久了,應知我治兵之法。理軍當嚴,然刑罰不宜過,聞卿常以小過鞭笞健兒,又少撫恤勇士,此非兵家正道。不聞吳起乎?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攻中山,為卒吮膿,卒之母泣曰:‘吳子吮吾夫之創,吾夫不旋踵而死。今又吮吾子,知吾子將戰死矣!’孫子云‘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這才是治軍的正道。”
張飛應道:“將軍此前對飛已有教導,飛已知過,不敢忘。”
“知過當改,你不能只是不忘,要克制本性,稍改此前所為。”
張飛應諾。
荀貞又苦口婆心地教他:“卿主一部,平日宜親近佐史,常引見之。佐史,卿之耳目也,彼此親近,卿方能知部中兵士的人情,見之如稀,則人情不知,復何由知部中的眾事?”
張飛應道:“諾。”
說完想再次叮囑張飛的這些話,荀貞見他的帳內懸掛了幾幅字,字體研美,頗有可觀,細看書左,無有落款,因轉換話題,笑問張飛道:“此卿所書否?”
張飛把這幾幅字懸掛帳中,正是為了給荀貞看,見荀貞問起,忙應道:“正是飛書。”
荀貞指著其中一幅字,笑道:“昔在潁川,我嘗見劉德升書法,卿此書有其三分神韻矣。”品觀了會兒,又指著另一幅隸書的字,說道,“奮雄揚波,交戟橫戈,卿此書所法可是師宜官?”
劉德升是潁川的名士,精擅書法,被后世稱為“行書鼻祖”,有不少士人都學他的筆法,鐘繇也曾學過,荀貞當年在潁川,於鐘繇處見過劉德升書法的真跡。師宜官是當下最有名的“八分書”大家,靈帝好書法,設鴻都門學時,征天下工書者數百人,八分書以師宜官為最。
張飛應道:“將軍明察,飛此書確是學的師宜官法。”
荀貞評點張飛的書法作品,心中不由想起了曹操。
曹操出身宦官家族,受家風影響,與儒學傳家的士族子弟有別,好詩書文辭,諸體書法中,他最好八分書,荀貞見過他的字,比張飛寫得好太多了。荀貞心道:“孟德與劉公山擊兗北黃巾,不知戰況如何了?”連著有兩三天沒有接到江鵠、陳褒從兗州發來的軍報,也不知劉岱此次擊兗北黃巾會否如本來的軌跡一樣,依然是以戰敗身亡告終?又或竟能取勝傳捷?
與張飛言談多時,見張飛恭謹地保持著跽坐的姿態未動,荀貞心中歡喜,展顏笑道:“卿與子龍年相近,居軍中,俱好文儒事,意趣又相投,當多親近。海內兵亂,吾志在蕩清寰宇,迎天子還洛陽,興復漢家,卿與子龍可努力之,以封侯自期,務莫懈怠。”
張飛恭敬地應諾。(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