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好比及時雨,來得真是及時,一下解了荀貞的左右為難。
文太守在信中催得很急,要他必須在晚上前到達陽翟。經過短暫的商議,荀貞決定留下荀攸坐鎮,帶著戲志才回去。離開前,他去了一趟李家,把朝廷援軍到來的事情告訴了李瓚父子,李瓚極是歡喜,連道:“皇甫與朱皆為當世名將,有他兩人率軍至,賊將平了,賊將平了!百姓們不用再受賊亂之苦了。”
荀貞、戲志才和程偃等人出襄城,去陽翟。
出城時是下午,遠近麥田青青。
百姓們在聽說了荀貞帶數百人渡河誘敵、平安歸來的事兒后,膽子大了起來,敢出來下地了。一路行去,時見田間有耕作的農人。
看到他們這一支小隊伍后,勞作的農人們有的直起身觀望,見程偃等親衛披甲持矛的,膽子小的以為又是賊兵來犯,,或偃伏田間,或掉頭逃跑。荀貞、戲志才看到了這些可笑的舉動,不過他倆都沒有笑。戲志才嘆道:“大軍過后,必有災年。雖說朝廷軍至,賊亂不日就能平定,但今年的耕作肯定是要耽誤了。春不耕,夏不收。百姓們今年要餓肚子受苦了。只希望賊亂平后,朝廷能發些賑災的糧食,以安撫百姓。要不然,百姓無食可吃,必鋌而走險,輕則將盜賊四起,重則怕又會有不軌之徒聚眾作亂啊!”
荀貞心說,我記得張角、波才被平定后,又有張牛角、張白騎等人聚眾復起,黃巾之亂差不多延續了十幾年。這其中固有種種緣由,但缺糧怕也正是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
這些話,他不能對戲志才說,只是點頭稱是。
為了趕時間,他們一行人都騎著馬。已過了二月,入了三月。陽春三月,花開樹綠,沿途道邊樹木蔥蔥,野花點點,農人田間春忙。
荀貞在西鄉待了一兩年,這些景象本是司空見慣了的,而今看去,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他嘆了口氣,心道:“沒有兵亂時,此等景象毫不出奇,兵亂后再見此景卻令人感嘆。如今黃巾已然起事,這大漢的天下從此就要越來越亂了。曹孟德詩云: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比起后日的慘狀,現下還算好的。這潁川郡百四十萬的百姓,十年后也不知能剩下多少,這春忙的田園風光,也不知要過多少年才會又被人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荀貞從后世來,沒經歷過戰爭,而本朝自中興以來,中原雖少戰事,邊疆、南方卻是戰事不斷,所以戲志才反不如他感慨更深。
戲志才轉問荀貞:“貞之,府君信上說右中郎將朱公率萬人已先至陽翟,你可知這位朱公么?”
荀貞還真知道“這位朱公”。
他穿越前就知此人,知此人是剿滅黃巾軍的漢室功臣,穿越后,起初的幾年不曾聽人說過此人,直到光和元年,也就是他自請為繁陽亭長的前兩年,才聽到有人說起了朱俊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就是和平亂連在一起。光和元年,交趾部賊亂,梁龍與南海太守孔芝反叛,攻破郡縣,地方不能禁,朝廷遂拜朱俊為交趾刺史,令他平亂,朱俊簡募家兵及所調,合五千人分從兩道入,旬月之間就平定了亂事。
荀貞說道:“我聽我仲兄說過此公,說他是會稽上虞人,剛孝好義,發跡於孤微,可謂英才。”
朱俊不是士族出身,他少孤,其母販繒為業,是個商賈人家。朱俊很孝順他的母親,因以致名,走上了仕途,為縣門下書佐,相當於縣令長的秘書,職掌記事、文書等事。說他是“發跡於孤微”一點不假。
戲志才也不是士族出身,對朱俊他更加了解,說道:“‘剛孝好義,發跡於孤微’,貞之,你仲兄對他的評語十分恰當!”
“剛孝好義”,朱俊以養孝致名,步入仕途,又因“好義”而青云直上。
戲志才問道:“貞之,你可知他盜繒替人還錢之事么?”
“略有耳聞。”
朱俊郡中有一名叫周規者被辟公府,行前向郡庫借了錢百萬,以為冠幘費,后來倉卒催要這筆錢,周規家貧,還不上,朱俊知道后就偷了他母親的繒,替周規還上了這筆錢。他母親發現后非常生氣,責罵他,他回答說道:“小損當大益,初貧后富,必然理也”。
果如他言,時任上虞長的山陽人度尚聽說后,奇之,把他舉薦給了郡守韋毅。度尚是個名士,和張邈等七人合稱“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也。朱俊此舉正對了度尚的脾氣。由此,朱俊被擢入郡府,稍歷郡職。后來接任的太守尹端把他任為郡主簿。
再后來,熹平元年,會稽民許昌、許韶父子造反,尹端坐討賊不利,被州刺史彈劾,罪應棄。當世之俗,郡吏視守如君,君有難,臣當急之,朱俊便贏服間行,帶了數百金到京師,賄賂主持章奏的官吏,把州牧的奏章加以改動,尹端因此被免了死罪,被輸作左校,也就是服勞役。尹端喜於降免而不知其由,朱俊亦終無所言。
——這個尹端不太知名,但卻在一個名聞天下的將軍部下當過司馬,即“涼州三明”之一的張奐張然明,并和另一個將要橫行天下的人共過事,即董卓。永康元年(167年),也就是七年前,時任護匈奴中郎將的張奐遣同為軍中司馬的尹端和董卓并擊犯邊的羌人,大破之。
朱俊救尹端之事最后還是被人知曉了,繼任的太守喜歡他的“忠君好義”,把他舉為孝廉。一被舉為孝廉,身價便就不同,朱俊節節高升,再遷蘭陵令。再后來,就是他被拜為交趾刺史,平定孔芝、梁龍之亂了。平亂后,他被封都亭侯,征為諫議大夫。
戲志才說道:“‘小損當大益,初貧后富,必然理也’。朱公是個剛毅有決斷的人啊!”小損大益,換而言之就是風險投資,這樣的道理人皆知之,但又有幾人能下決心傾盡家產去幫助一個郡人,以求得到更大的收獲呢?朱俊就能下這個決心,而且他還成功了。
“剛”的人,荀貞見過不少。早在西鄉時,他就見識了秦干的剛強,到郡府,又見識了鐘繇的剛直,陰修離任后,他又見識了文太守的剛愎,現在又將要再見識一下朱俊的剛毅。他心道:“朱俊剛毅,也不知是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朱俊、皇甫嵩一來,他這個郡兵曹掾就得配合他們作戰,如果朱俊不好說話,以后的日子不太好過。朱俊來了,解了他的左右為難,這很好,但要是這個人不好交道,又不太好。
胡思亂想中,到了縣外。
離開陽翟半個月了,雖只半個月,恍若許久。在這半個月里,他做下了幾件大事,克復兩縣、渡河誘敵,并把自己的人馬擴充到了三千人。此次回來,他遠望城墻舊貌,回憶半個多月前在這里艱難地抗擊波才,再憶及南下的犯險,感慨良多。現在朝廷大軍來了,終於走出了這段艱苦的日子。
此時已是傍晚,田中勞作的百姓荷鋤而歸,路遇荀貞,奔走相告,沿路百姓越聚越多。他克復兩縣、渡河誘敵的事兒已經傳開,一傳十,十傳百,百姓們把這兩件事兒傳得神乎其神。陽翟是郡治所在,縣人的消息更為靈通,早就聞知。若說荀貞當初解陽翟圍時還只是初顯軍事才干,那么現在他已是帶有傳奇色彩的本郡英雄了。英雄歸來,怎能不夾道歡迎呢?
荀貞下馬,牽馬步行,向百姓們微笑示意。
戲志才也下了馬,跟在他的身后,輕聲笑問道:“貞之,十幾天前你誘敵歸來,入襄城時,襄城百姓夾道迎之,今歸陽翟,陽翟百姓又夾道迎之,感覺如何?”荀貞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過了護城河,快到城下,荀貞注意到人群中站了四個黑衣帶劍的人,不似尋常百姓。
左側之人容貌不凡,右側之人健碩孔武,又一人雖立在此兩人后也可看出是個羅圈腿,必是個馬上的良將,而這三人前邊又有一人,年約三十,頭裹赤罽幘,頷下短須,一邊用手輕輕地撫弄胡須,一邊在饒有興致地看他。
荀貞心道:“此人是誰?”
另外三人且也罷了,這頭裹赤罽幘之人腰上佩著黑綬銅印,雖然品級不高,定是個吏員無疑。郡府中百石以上的吏員荀貞都認識,卻不認得此人。他想道:“是了,朱俊統軍來援我郡,隨從的將校吏員必然不少,此人應是其中之一了。”
他不愿在朝廷來的軍官面前失禮,當即拿出一貫的謙慎有禮,牽馬來到這幾人面前,把韁繩交給程偃,拱手施禮,說道:“在下荀貞,諸君容貌不凡,帶劍佩印,不似我郡中人,想來定是朱公帳下的英俊了?”
頭裹赤罽幘的這人大概沒想到荀貞會過來打招呼,撫弄胡須的手頓了一下,收手還禮說道:“原來足下便是荀君!”這人不是北人,話中帶著吳、揚一帶的口音,聽起來有點費力,可能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很快改用通話,接著說道,“在下孫堅,朱公麾下佐軍司馬。”
“……,可是吳郡富春的孫文臺么?”
“咦?荀君知道在下么?”
“君年十七計斬海賊,熹平元年大破許昌、許韶,威名遠播,在下聞名久矣!”也虧得穿越以來,荀貞修身養氣,養出了深沉的城府,這才在聽了此人自報家門后沒有大驚失色,而僅僅是呆了一呆便即面色如常。
孫堅哈哈笑道:“沒想到足下也聽過在下的賤名。殺海賊,破許昌父子,不過小事耳,如何能與足下相比!自入潁川,堅幾乎每日都會聽到足下之名。守陽翟、復兩縣、渡河誘敵,不愧乳虎大號!堅往日那點些許微功,與足下相比不值一提,甘拜下風。”
雖是與荀貞初次見面,孫堅并不拘束,言談頗是爽快。
“足下太過謙虛了。”荀貞轉目侍立在他身后的那三個人,心道,“這幾人不知又是誰?我看這幾人對孫堅甚是恭謹,像是他的部眾,待我問上一問。”問道,“請問足下,不知這幾位豪杰又是誰人?”
“噢,這是祖茂,這是韓當,這是程普。”
祖茂即魁梧孔武的那人,程普即相貌不凡的那人,韓當即羅圈腿的那人。隨著孫堅的介紹,這三人分向荀貞行禮。聽他三人口音,祖茂應也是吳郡人。程普、韓當卻是遼西口音。荀貞暗自驚奇,心說:“程普、韓當之名,我前世亦有聞之,知他兩人是孫堅部下的猛將,卻怎么是遼西口音?孫堅是吳郡人,他兩人是遼西人,怎么湊到一塊兒的?”心有疑惑,然與孫堅初次相見,不好詢問,當下一一微笑還禮。
他還禮的這個舉動一下就博得了韓當等人的好感。
韓當三人中也就程普做過州郡吏,其他兩人都是武夫而已,沒入過仕,雖是孫堅的親近人,但也就是許仲、江禽這一類的角色。荀貞以荀家子弟、郡兵曹掾的身份卻不倨傲,給他們還禮,這是他們從未受過的禮遇。
孫堅把荀貞的舉動看在眼里,暗自稱奇,心道:“我聞潁川人言,說此人雖荀家子弟,素來謙虛謹慎,不以身份傲人,與人交真摯誠懇,本以為是地方浮譽,今日一見,竟然不假。少見,少見。”
孫堅的出身與朱俊相仿,也是出身寒微,以武功入仕,對名士儒生們來說不過是個勇夫。他以前遇到的名士、儒生們對他多傲慢無禮,所以剛才在聽縣人們說歸城的這個就是荀貞后,雖入郡來就聞其名,他也根本沒有結識的想法,只是沒想到荀貞不僅主動過來打招呼,禮敬他,而且連他的門下人也都禮待,實在與眾不同。
戲志才不知荀貞為何對這幾人這么客氣,在他看來,這幾人言行輕脫,顯是粗鄙少文,幾個不足重視的勇夫而已,孫堅這個名字他以前也沒有聽說過,不解荀貞為何重視。他望了望暮色,對荀貞說道:“暮色將重,你我快去郡府拜見府君吧!”指了指仍聚在路邊沒有散去的百姓,又道,“天快黑了,就要閉城宵禁,這么多百姓圍在城外也是不妥。來日方長,若有意,可來日再與孫司馬諸位暢談。”
孫堅不知戲志才是誰,見他黑衣高冠,氣度不凡,料來應是荀貞的友人,或許是本郡的名士,略瞧了眼,也懶得問他姓名,笑對荀貞說道:“這位先生說的是。荀君,吾等昨天下午到的陽翟,剛一入城,朱公就請貴郡太守召足下回來,并說:等足下回來后,要細細詢問賊兵之事。軍務要緊,請先去郡府吧。我也要回去了。”
“不知足下現在何處安歇?”
“貴郡太守給朱公撥了一處宅院,在下有幸從陪朱公同住。”
孫堅是吳郡富春人,朱俊是會稽上虞人,吳郡、會稽郡在前漢景帝時曾被合為一郡,到了本朝永建元年(159年)才又被分為兩郡。富春到上虞只有一百多里,朱俊與孫堅是小老鄉。孫堅少殺海賊,朱俊盜贈替人還錢,他兩個本就神交。熹平元年,平定許昌、許韶父子之亂時,他兩人結識,當時朱俊是會稽郡主簿,孫堅是吳郡司馬,共同參與了那次平亂。在那次平亂中,孫堅的勇武給朱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而這次他奉旨平黃巾軍便特地上書奏請,把孫堅調來當了一個佐軍司馬。他兩人出身相仿,又是故交,交情不錯,所以孫堅能陪朱俊同宿。
對此中詳情,荀貞不知,不過卻也能從朱俊與孫堅的籍貫上猜出他兩人必相識已久,因聞言說道:“既如此,你我便共入城吧。”
孫堅自無不可。他與祖茂、韓當、程普沒有騎馬,荀貞也不騎馬,與他們步行入城。
孫堅扭臉打量隨從在荀貞身后的程偃,看了好幾眼,沒注意腳下,險些被塊石頭絆倒。祖茂眼疾手快,把他扶住。他立下腳步,彎腰把石塊撿起,拋了兩拋,雖然剛才差點失態,他臉上卻沒半點尷尬之色,笑對荀貞說道:“只顧相看勇士,險被此物絆倒!”把石塊丟給祖茂,說道,“今日喜見荀君,又喜見他麾下勇士,乃平生快事!此石不可丟了,拿回去存放起來,以記今日。”祖茂接住石塊,應諾。
孫堅邊走邊問荀貞:“我聞足下麾下有樂進、姜顯、江禽,皆勇士也,尤其劉鄧,勇不可當,不知這位勇士可是其中之一?”
樂進帶鐵官徒援救陽翟,許仲朝夕侍從荀貞,江禽號稱“郡西伯禽”,劉鄧襲殺波連,如今這幾人也都是名聞郡中了。荀貞笑道:“樂、姜、江、劉諸人現在襄城、郟留守,以備賊兵。……,他叫程偃,從我與賊戰,先后斬級十余,現為我之親衛。”
“噢?也是勇士啊!”孫堅贊過程偃,復又惋惜說道,“可惜,可惜!今日不能見到樂、姜、江、劉諸君。”
“足下若想見他們,來日擊賊時自有機會。”
“說到擊賊,荀君,我聞賊兵正在圍擊舞陽?”
“正是。”荀貞嘆了口氣,說道,“已圍舞陽多日了。我部兵少,難以正面擊賊,正準備行險策擊昆陽,以望解救舞陽,尚未渡河,朱公與足下即率大軍來到了!此真百姓幸也。”
“堅平生最恨亂臣賊子!今從將軍討賊,必浴血奮戰,不破賊兵終不還也。”
“足下江東猛虎,有足下從朱公至,破賊必矣!”
“江東猛虎?”孫堅低吟再三,很喜歡這個稱呼,哈哈笑道,“潁川郡人呼足下為乳虎,在足下這頭乳虎面前,我不敢稱虎啊。”
荀貞笑道:“足下是江東之虎,我是潁陰之虎,井水不犯河水。”
兩人相顧大笑。與孫堅初見,相談甚歡。
入了縣城,同行了一段路后,孫堅告辭,帶著程普、韓當、祖茂三人回去住處。
荀貞目送他們走后,問戲志才:“志才,你觀孫文臺此人如何?”
“意態頗豪,或許是個勇將。”只是在路上相逢,說了幾句話而已,戲志才看不出孫堅有何過人之處,問道,“貞之,我見你對他似不比對待旁人,怎么?他有何特異之處么?”
荀貞一笑,說道:“道左相逢,不過閑談幾句。”
戲志才與荀貞相識已久,對他很是了解,不信他的話,說道:“閑談幾句要這么久?府君可是在郡府里等著你我呢!”
“我見他赤幘黑衣,立於人中,不似常人,似有英杰氣,故多聊了幾句。”
荀貞不愿多說,轉變話題,說道:“適才聞孫文臺言,這次府君召你我回陽翟是因為朱公之請。朱公想要見我,必是為詢問軍事。朱公與皇甫將軍分兵兩路,他只帶了萬人先至,也不知皇甫將軍何時能到?何時才能擊賊?若是晚了,舞陽怕還是難以保全啊。”
“且見了朱公再說。”
暮色深深,荀貞、戲志才等人到了太守府前,令程偃等騎留在府外,他與戲志才兩人入府。
文太守在前院正堂,很快就召他二人進去。他二人在堂門外脫下鞋子,整好衣冠,登堂入內。
堂中燭火通明,兩邊跪坐了許多黑衣帶印的吏員。
上首兩人,一坐主位,一坐客席。
坐主位之人短小枯瘦,無精打采,正是文太守。坐客席之人正當壯年,黑臉長須,昂首挺坐,穿著輕紗襌衣,冠鶡冠,銀印青綬,這是中郎將的官衣打扮,不必說,此人定是朱俊了。朱俊筆直地跪坐在案后,一雙眼炯炯有神,向荀貞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