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熟悉的名字是於禁。
去年冬天,連著下了兩場大雪,荀貞擔憂兗州、泰山等地可能會出現賊寇搶劫民間的現象,他的擔憂并非無中生有,兗州諸郡的確是前后起了幾波盜賊。
這些盜賊有的是黃巾軍殘部,有的是流民,有的則本來就是當地的賊寇。
好在樂進等進剿迅速,這幾股盜賊倒是沒有對兗州的百姓造成太大的損害。
便是在進剿諸賊的時候,於禁脫穎而出,屢立功勞,因此名字被寫在了荀攸呈給莘邇的軍報中。軍報中言及於禁的部分寫道:“都伯於禁等,沖雪冒寒,從戰三郡,所在皆頭功。”
都伯,統領百人的軍官。
荀貞不覺納悶,心道:“這個於禁,是我知道的那個於禁么?他卻怎么現在兗州軍中?”
此個於禁,還真就是荀貞知道的那個於禁。
於禁是泰山郡人,和鮑信乃為老鄉。鮑信起兵討董之前,在家鄉招募壯勇,於禁遂於那時投從到了鮑信帳下。后來,鮑信戰死東平,其部除掉陣亡的外,皆降徐州兵,於禁由是而又轉入到了徐州軍中。於禁雖然有勇力,并且在降兵中頗有聲望,但他到底任的軍職才是個都伯,頂多算得上中級軍官的底層,這樣的軍官在荀貞帳下那簡直是一抓一大把,況乎他是后降之人?故此荀貞一直不曾有過聽聞其名。直到此時,才在荀攸的軍報里看到了於禁的名字。
原本時空中,於禁是大名鼎鼎的“五子良將”之一,“子”者,對士大夫或成年男性的尊稱是也,但說老實話,荀貞其實是不怎么了解他的事跡的,只知道他投降過關羽,后來被曹丕羞辱而死。卻話又說回來,畢竟其名在“五子良將”,與張遼、樂進、張郃、徐晃等名將齊,既然從軍報中看到了他的名字,荀貞自然也就不會視若不見。
他想道:“且借其立功之機,我召其來郯縣一見,先看看是不是那個於禁,若是,論功酌情,給以擢用便是。”
投降敵人,的確會給人一種不好的印象,曹操當時聞之,曾經哀嘆:“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但荀貞并非苛刻之主,人誰不求生?戰敗降敵,不必苛責。只需記住於禁非是死忠之臣,日后用他之時,作些考慮即就足矣。
且說荀貞的回書到了兗州州府,荀攸使樂進把於禁召來,命之往去郯縣。
於禁驚喜十分,趕忙接令,不作停留,就於當天出昌邑縣城,匹馬單騎,奔赴郯縣。
數日后,到了郯縣,於禁至州府外頭,將馬拴到一邊,到府門下,自言姓名來意,求見荀貞,
等了多時,門吏通報后,叫他入內。
入進府門,過了照壁,於禁不敢四處亂看,亦步亦趨,隨在前頭引導的府吏后邊,穿過庭院,到了廊上,又等了會兒,聽到堂內傳出清朗的聲音:“叫他進來吧。”
引導的府吏出來,說道:“方伯召你晉見。”
於禁低頭垂手,登入堂中,下拜地上,口中說道:“小人於禁,拜見明公!”
“起來吧。”
於禁起身。
“你抬臉我看。”
於禁大起膽子,把頭揚起,不敢與堂中主位所坐之人對視,眼往斜看,落到側面的墻上。
主位之人正是荀貞。
荀貞打量於禁。
見他三十上下年紀,常人相貌,身材魁梧,應是久在軍中之故,膚色黝黑,頭裹黑幘,穿著黑色的戎裝,從上到下,黑乎乎的一團,乍看之下,簡直就像片陰影也似。
雖然其軍職不高,當下亦不敢與荀貞對視,但觀其站姿筆直,卻是自有一番謹肅之態。
只從外表判斷,荀貞心知,十之八九,這就是“五子良將”之一的那個於禁了。
“你是泰山人?”
“是,小人家在鉅平。”
“本是鮑信部曲?”
“是,鮑將軍嘗還泰山募兵,小人就是那時從的軍。”
“公達軍報中,著實把你夸獎,說你在兗州此回剿賊的諸戰中,功勞第一。你給我講講,你這番從戰剿賊的經過。”
於禁略作遲疑,說道:“啟稟明公,此次兗州剿賊,所以輕易蕩平者,上賴荀使君、樂將軍指揮有方,下靠兵士們勠力浴血,此即使君、將軍和兵士們之功也,禁不敢居功。”
荀貞笑了起來,顧與坐於堂中的數人說道:“是個不貪功的謙虛人。”心中奇怪,“瞧於禁行止,聞他說話,分明是個嚴謹細致的人,怎么就一兵敗,就降了?”轉念一想,自失一笑,又想道,“嚴謹細致,卻是與降不降并無關系,莫說嚴謹細致,就是平時看似忠烈的,該降時,他也會降。”
於禁眼中的余光感覺到了荀貞的失笑,不知荀貞緣何而笑,心情緊張。
荀貞收起笑容,嘆了口氣,說道:“初平元年,我討董之際,也曾和鮑將軍并肩作戰,當真是造化弄人,怎么亦沒想到,短短數年后,我與他的就刀兵相見。他之戰死東平,我非常悲痛,前時巡州到東平,我專門到他戰死之地,為他做了番祭奠。”
於禁恭謹答道:“此事小人等聽說了,明公重情重義,小人等皆是敬佩。”
“‘等’?除了你,還有誰聽了此事?”
於禁答道:“兗州駐軍的將士,都聽說了。”
於禁是兗州降卒,他交往的圈子肯定也都是兗州降卒、降將,荀貞知他時候的這個“兗州駐軍的將士”,必是駐兵於兗州的徐州軍中的兗州降卒、降將無疑,問道:“他們怎么說的?”
於禁說道:“俱皆對明公贊頌不已。”
祭奠鮑信的目的之一,就是為安撫、收攏兗州軍降卒、降將之心,看來效果不錯。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你這次在剿賊諸戰中,功勞顯著,我不能無賞。你留在郯縣吧,先到典韋部中,做個別部司馬。”
典韋何人?於禁豈會不知!在典韋部中做個別部司馬,不僅官職得到了升遷,并且從地方駐軍一躍遷入進了荀貞的近衛軍中,這可絕對不是一般的拔擢。
於禁又驚又喜,謹肅的儀表險些保不住,慌忙再次下拜,說道:“禁亦微末之才,竟得明公不棄超擢,禁感激涕零,非效死無以報之!”
荀貞待要打發他下去,驀然想起一事,便問於禁,說道:“你騎射如何?”
於禁答道:“禁於騎射之道,稍有欠缺。”
“會就行,欠缺點不打緊。我邀了玉郎、云長、益德等后日射獵郊外,你到時跟著一起。”
——兗州、豫州兩仗戰罷,關羽、張飛等將,就都被荀貞召到或帶回到了郯縣。
於禁應道:“是。”
“你去罷。”
於禁跪拜而出,仍由適才那府吏帶路,離了聽事堂所在的庭院,先到督府功曹掾,正式做了人事上的任命,繼而交上都伯的小印,領了別部司馬的印綬,又到典韋家里,拜謁了今日沒有輪值、在家休息的典韋,用了大半天的功夫,算是從兗州地方軍轉到了典韋帳下。
於禁和許褚相仿,在其家鄉的時候,也是一個游俠類的人物,因與許褚亦相仿,他當年從軍時,是有不少其家鄉的輕俠和他一起的。他這些家鄉的輕俠友人,現在都降附了徐州軍,其中有些目前和他的軍職相當,也是都伯。於禁今雖高遷,但對這些舊日的關系,他自是不能舍棄,故而當晚在撥給他的吏舍中,給這些友人,他一一親筆寫信,備述其得到荀貞“青睞”、已被調入典韋部中、遷為別部司馬等事。寫完,次日雇人送往兗州。
寒冬已過,春季到來。
於禁頗有春風得意之感。
只是有一點疑惑,他再三思之不解。
便是,當日荀貞堂上說“邀了玉郎、云長、益德”等射獵這話之時,在“云長”這關羽的字上,頓了一頓,好像是有什么想說的話沒說,於禁實在是不解其故。
第三天,荀貞果然出城射獵。
辛璦、關羽、張飛等各率騎士二百參加,典韋、許褚扈從。
因了荀貞的命令,於禁在扈從諸騎中的位置特別靠前,僅次典韋、許褚,竟是與許褚的兄長許定并肩。
逐羊搜鹿,箭射飛禽,一路而北,不覺行三二十里,舉目望之,遠處層巒疊嶂,現出一山。
荀貞吃驚說道:“是繒山么?”
辛璦答道:“正是。”
荀貞“哎呀”一聲,說道:“怎么入到瑯琊郡繒國縣界了?快,快,回去。”
辛璦說道:“入到瑯琊怎么了?明公,繒山中多禽獸,正合射獵,緣何回去?”
“繒國與南城接壤,咱們若在繒山射獵,恐會驚動康成公。我正打算再請康成公移步來郯,萬一被他知了我居然游獵出郡,而至瑯琊,我擔心他更不會接受我的邀請了!”
康成,鄭玄的字。南城縣盡管屬泰山郡,但南城位處泰山郡的最南端,卻是與瑯琊郡的繒國縣正好接壤,兩縣縣城相距百里而已。荀貞一旦於繒國縣射獵,繒國的長吏聞訊,必然是要來迎的,不免便會擾動全縣,南城縣的士民由而肯定也就會聞知此事了。
張飛贊道:“明公敬賢禮士,竟至於此!想來康成公如是知了明公此等誠心,那么對明公這次的誠懇相邀,就必定不會再作推辭了。”又道,“惜乎飛,武將也,要不然的話,飛愿為明公馳邀康成公入郯!”
荀貞一笑,下令說道:“回郯!”
命令下到,數百騎折返,歸還郯縣。
邀請鄭玄入郯的使者,便於次日,啟程前往南城縣。
春風得意的於禁,又多了一點疑惑。
射獵時,荀貞喚他近前,給他介紹辛璦、關羽、張飛認識,介紹完了,特別與關羽說了一句:“文則武勇出眾,唯騎射略欠,卿有暇日,不妨與他多多親近,對他作些指點。”
要說徐州軍中擅長騎射的軍官,實是很多,別的不提,辛璦、張飛俱是騎軍名將,卻為何偏偏叫關羽與他多做親近,作些指點?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於禁只能把之歸結為:“或是明公一時起意。”
得獲於禁,不算一件大事。
再次邀鄭玄入郯,以實現“把郯縣打造成東南的文化中心”算是大事,但也不是迫在眉睫的。
既是大事,又迫在眉睫的,眼下只有一樁。
即是在巡州路上的時候,受曹操啟發,想到的“通過小道傳言,詐稱荀貞認可太平道教義,從而招徠青州黃巾,以進一步充實徐州民力”這件事。
接下來的幾天里,荀貞就與戲志才、荀彧等細細商議此事。
暫且不必多言。
話回數日前,程嘉受命,前去中山,出使張燕飛處。
出了郯縣之后,有兩條道路排在程嘉面前,供他選擇。
一條是西南而行,由彭城郡,入豫州沛郡,再轉西行,經豫州,入河內郡,最后沿太行山北上,至中山郡。一條是西行,出東海郡,入兗州境,渡黃河,過東郡,進入冀州,轉西北而行,最后到達中山郡。兩條路,前者是個半圓,遠;后者差不多是條直線,短。
程嘉膽子大,沒有選擇前者這條遠但較為安全的路,選擇了后者這條短且需要先后穿過曹操、袁紹大片轄土的這條路。
他一路兼程疾行,便在荀貞射獵這天,已行五百多里,悄悄地入到了東郡界內。
一入東郡,程嘉就搖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