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的后悔不是裝的。
他的后悔不是因懼張濟報復,張濟兵馬損失殆盡,便是聞訊暴怒,亦無可慮;他后悔的是長安未入,大事未成,居然就失控至斯,先做了這么件事,不合適。
帶著懊惱,荀貞出了住帳,前往議事帳。
行於路上,荀貞喟嘆心道:“孟德,我知你矣!”
這時天剛亮,卻到了議事帳外,蒙蒙晨光里,看到有燭火光影從帳幕的縫隙露出。
荀貞問帳外衛士,說道:“誰在帳中?”
衛士回答說道:“回將軍的話,是監軍。”
荀貞挑開簾幕,進到帳中。
戲志才獨坐帳內,正拿著一卷書在看。
見荀貞到來,戲志才把手里的書放下,起身下揖,向荀貞行了一禮。
“志才,你怎么這么早?”
戲志才笑道:“昨夜雖有美人相伴,明公不也一樣這么早么?”
荀貞呆了一呆,說道:“美人……,志才,你怎么知道的?”
一句俗話不禁冒了出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卻也無怪荀貞發怔,昨天半夜發生的事,戲志才卻怎么就知道了?還真是奇怪。
戲志才含笑答道:“昨夜武衛去找司馬要人,司馬不知當不當給他,遂來問了我的意見,因是忠知昨晚明公有美人侍寢。”
荀貞如似埋怨,說道:“志才,你既然昨晚先知此事,為何不阻止阿韋!”
戲志才似笑非笑,說道:“明公果欲忠阻之么?”
荀貞語塞,打個哈哈,往戲志才放到案上的那卷書看去,指著問道:“志才,你在讀什么書?”
“前日弘農士人贈我了兩卷《東觀漢記》,系熹平年間,蔡邕、太尉楊公等人所著之篇,我之前只聞其名,未見其文,現下得之,因乃抽空覽閱。”
《東觀漢記》是記載本朝歷史的一部紀傳體史書,因為曾在朝廷專為修史而建的東觀修撰,故得此名。這本書算是官修史書,與《史記》等史書不同,非是一人或數人所撰,而是歷經了很長時期,許多人相繼撰寫。最近的一次續寫,便是在靈帝時期的熹平年間,由馬日磾、蔡邕、楊彪、盧植等共同撰寫。楊彪是弘農人,所以不僅弘農華陰的楊氏族中,別的弘農各縣之冠族家中,就楊彪等修撰的這幾卷,亦頗有藏者,都是手抄版。
荀貞頷首說道:“你看完,給我也看看。”
叫戲志才落座,自己也到主位坐下。
戲志才哪里不知荀貞這是在岔開話題,但他本不羈之士,自也無意就荀貞私節多說,便應了聲是,坐回席上。
荀貞坐定,說道:“志才,你這么早就帳中候我,必有要事?”
戲志才一邊拿起剛才隨手放在案上的那卷《東觀漢記》,重新整其書頁,一邊回答荀貞,說道,“忠是想問一問,明公打算何時兵入關中。”
“卿之意呢?”
戲志才已把書頁整好,用手撫了撫書皮,小心地放入懷中,調整下坐姿,與荀貞說道:“忠之愚見,后天就向關中進發。”
在弘農縣待了那么久才來打華陰,而昨日方得華陰,戲志才今天一大早便建議荀貞后天就進兵關中,前后之反差,誠然非常之大,但荀貞聽了,卻無詫異,反是說道:“卿意與我同。”
戲志才說道:“除了后天就進軍關中以外,忠愚見,是不是最好能先遣一部入關中?”
荀貞撫摸短髭,沉吟片刻,問道:“志才,令徐榮部先入關中,卿以為如何?”
戲志才說道:“徐將軍熟悉涼州諸將,若先遣他先入關中,自是最為適宜。”
見戲志才同意自己的選將,荀貞即令帳外從吏,召徐榮來。
卻是為何荀貞不詫異戲志才建議他后天便進兵關中,并對戲志才建議他先擇一部入關中,也從從諫如流?
這是因為,華陰既下,那么敵我形勢就已經與前完全不同。
華陰未被荀貞拿下之前,荀貞的部隊雖是逼近關中,可有華陰堅城阻之在前,李傕、郭汜會緊張,但不至於極其緊張。現下不然了,華陰已為荀貞所得,通往關中的門戶已經洞開,從華陰到長安只有三百里地,中間只需再經鄭縣、霸陵而已,則消息傳到長安,李傕、郭汜便必會大驚,他們勢必就會立刻往霸陵,特別是鄭縣遣派援兵,如此,就很有必要趕在他們的援兵到前,至少先把鄭縣拿下,這樣,率領主力進到關中以后,荀貞才能集中全力與李傕、郭汜的主力決戰。
等了約小半時辰,徐榮披甲來到,入至帳中,行軍禮參拜荀貞。
荀貞叫他起身,說道:“華陰已下,今赴長安勤王,只余鄭縣、霸陵為阻耳。我適與志才已經議定,后日我就親率主力進兵關中,卻李傕、郭汜聞華陰為我軍有,必會增援鄭縣,兵若晚到,不免還要再鏖戰一場,因是欲勞煩卿,先入關中,拔取鄭縣,何如?”
徐榮很有軍人雷厲風行、干脆利落的作風,半句廢話沒說,應聲答道:“諾。”
荀貞說道:“軍報言說,鄭縣城中現有守卒二千余,只以卿一部,拔鄭縣不易,卿想要哪部兵馬助卿?”
徐榮略作忖思,說道:“前守洛陽,劉將軍甚有功焉,橫野於萬軍眾中,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驍勇絕倫,若得劉將軍與橫野相助,定能為明公拔取鄭縣!”
“劉將軍”,說的是劉備;“橫野”,自是關羽。
荀貞想了一想,說道:“云長所部多是騎兵,攻城無用,我另撥陳午部與卿,可好?”
徐榮和陳午共同在洛陽駐守,兩人間不算陌生了,徐榮應道:“是,得左軍相助亦足。”
荀貞沒答應給徐榮關羽相助,倒非是因別的緣由,而正就是他所說的原因。
關羽和辛璦、張飛現并為荀貞帳下的騎兵主將,其部皆騎,把他派去,的確對攻城的用處不大。
只是沒有想到,徐榮對劉備的評價居然這么高,點名要他相助。
徐榮既已提出,總不好兩個都給他拒絕了,荀貞便許了他要求劉備相助此請。
從吏急去召劉備、陳午。
劉備、陳午迅速趕來議事帳中。
荀貞把命令給他倆重說一遍,因考慮到可能會出現李傕、郭汜援兵已至鄭縣的情況,叮囑他三人,補充說道:“卿等今往鄭縣,若能趕在賊援至前先到,度之可拔其城,便拔之;若賊援已至,城不易拔,便先阻賊援,候我兵到,再做攻城。”
三將凜然應諾。
翌日,徐榮、劉備、陳武率部出營,先出華陰,入關中,奔襲鄭縣。
張濟、張繡倉皇奔逃到長安,狼狽地向李傕、郭汜報告了段煨因賈詡之謀投降荀貞。
李傕、郭汜聞訊,俱是大驚失色。
李傕暴怒之下,令捕賈詡妻、子,然賈詡的信早一步到,賈穆早帶其母、其諸弟在鐘繇的幫助下,藏到了董承營中。搜索不得,李傕也只能痛罵賈詡一頓罷了。
李儒急迫進言,說道:“明公!華陰已失,荀賊隨時可能入關中,事急矣!當下之計,宜趕緊與郭將軍約見,商議遣兵增援鄭縣、整軍備戰、迎擊荀賊等諸般緊急軍務!”
“郭多不入我營,如何商議!”李傕惱怒說道。
李儒說道:“那日為質女、會盟而建的高臺,尚在城東,明公何不仍與郭將軍會於高臺?”
“你去為我給郭多傳此令罷!”
李儒奔走城北、城南的兩營間,用了一天的時間,代為李傕與郭汜兩人定下次日於高臺會議。
兩人由是於這日上午,各自出營,來至高臺。
李傕先到,郭汜后至。
郭汜至時,李傕已坐於臺上的傘蓋之下。
見郭汜登臺,拾階而近,李傕也不起身相迎,只等他到了傘下,觀其舉止,見他要往對面去坐,遂呵了聲,說道:“郭多,大司馬座前,緣何不拜?”
李傕、郭汜此前同是位比三公,現下李傕已被劉協拜為大司馬,其位在三公右,單從這點來說,卻的確是位比郭汜為尊。郭汜聞言,頓時大怒,轉身就走。
迎引郭汜上臺的李儒趕往上前,把他攔住,說道:“將軍與大司馬本就義結金蘭,現又質女誓盟,情誼越發深厚。大司馬所言,不過相戲於將軍,將軍又何須動怒?且請將軍留步。”
因念及荀貞兵馬將至長安,郭汜雖怒,終究還是停下腳步,哼了聲,回到傘蓋下,坐入席間。
李傕、郭汜兩人,一在東,一在西,相對而坐,李儒立在兩人之間。
代表李傕,李儒與郭汜說道:“將軍,荀賊兵馬已下華陰,距長安三百里而已,朝發夕至,軍情如火,是該何以迎敵,宜當速決。”頓了下,見郭汜沒有說話的意思,乃於稍微的猶豫后,硬起頭皮,繼續往下說道:“大司馬之意是,請將軍率部迎擊,大司馬留守長安。”
此話入耳,郭汜又是大怒,怒火比方才尤甚,站起身來,拂袖便又要離去。
李儒早有備,趕緊又把他拉住。
李儒卻是也知李傕的此個建議,郭汜定然不會聽從,但李傕非要他這么說,他也沒有辦法,現見郭汜兩個鼻孔往外噴氣,一副怒不可抑的樣子,先看了眼李傕,李傕沒什么表示,他只好再與郭汜說道:“將軍若是對大司馬此議不贊同,則敢問將軍,是何意也?”
郭汜不看李儒,雙眼睜大,瞪向李傕,說道:“你要想與我聯兵,就我來留守,你去迎戰!”
李傕冷笑兩聲,說道:“郭多,你覺得你的此議,本公會允么?”
郭汜昂然,仰起臉,翻眼向天,說道:“你若不允,一拍兩散!”
李傕說道:“你不贊同我的提議,是不是擔心你率兵迎戰荀賊之時,我會抄你的老營?”
郭汜怒道:“是又怎樣?樊稠於座中,你且敢殺之,況我若離營?我料你必會襲我營!”
李傕說道:“你且有此憂,則我若出戰,你來留守,我就不擔心你偷襲我營么?”
郭汜說道:“那你說怎么辦?”
李傕奮力拍案,挺身而起,說道:“一拍兩散就一拍兩散!沒有你這個盜馬虜,乃公一樣能擊破荀賊。”
郭汜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哈哈大笑。
李傕怒道:“你笑什么?”
郭汜鄙夷說道:“若無乃公,就憑你,擊破荀賊?你要有這個膽子,乃公倒是佩服,卻只怕到時你不是擊破荀賊,反是去給荀賊送人頭!”
臺下李傕、郭汜兩人帶來的親兵步騎,分列高臺的北、南兩面,聽到了臺上的吵鬧,或把目光投往臺上,或死死盯緊對面,各做戒備,有的把兵器都抽出了半截,卻是已然劍拔弩張。
李儒慌忙再作相勸,先勸李傕,又勸郭汜。
李傕、郭汜盡管皆對對方還深懷怨氣,可是也知,如果沒有對方與自己聯兵,這荀貞,還真是打不贏他。借李儒勸解,兩人也就各按怒火,重新坐回席上。
李儒先向李傕說道:“明公,若由郭將軍留守,明公疑之。”又與郭汜說道:“將軍,若以大司馬留守,將軍則疑之。”與他兩人說道:“既然如此,我有一策,不知二公可愿聽否?”
李傕說道:“你有何策,說來聽聽。”
李儒說道:“何不二公俱親率兵馬,共往迎敵?至於長安,二公各擇一將留守,何如?”
李儒的這個辦法是唯一的辦法。
李傕又呵呵幾聲,郭汜又哼哼幾聲,兩人便就接受了李儒此議。
議完了迎擊荀貞此事,隨之,又議下兩人先各出兵兩千,增援鄭縣。
諸事議定,荀貞來勢甚銳,確實是不宜再拖,李郭二人果各先遣兵兩千,令往鄭縣,增強鄭縣的守備,他兩人則調兵遣將,準備合兵迎擊荀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