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龍里中出來,三人神色各異。荀貞若有所失,荀攸面色如常,戲志才嘴角冷笑。荀貞牽馬行至古槐樹下,仰望樹冠森森,綠葉郁郁,回想方才造訪許劭的情景。
許氏汝南大族,宅院深廣,門子通報過后,將他三人引入前院堂上。許劭正與幾個友人在清談,迎他們登入堂上,彼此落座,相互通名,寒暄客套。
許劭年約三十四五,蓄了一個倒八字的卷須,相貌稱不上俊朗,但滿腹詩書氣自華,讀書多了,自有一種出眾的氣概,又大約因常核論天下士子之緣故,雖稱不上清高,接人待物卻也絕非平易近人。他去過潁川,拜謁過荀氏的長輩,和荀貞、荀攸敘了些舊事。
荀貞帶兵從皇甫嵩平黃巾,戰罷至平輿,見過皇甫嵩,接著又來見他,趕得如此急,不用說,必是為“求名”而來了,許劭平時見多了這樣的士子,對此了然於胸,因也不等荀貞開口,主動笑道:“吾聞君名久矣。君昔為潁川督郵,逐、殺不法豪吏,又為郡兵曹掾,擊討潁川黃巾,威名遠震,聞於州郡。如君者,荒年之谷也。”說完,又笑對荀攸說道,“君少小聰明,年十三而能識奸,今助汝族父平賊,適才我聞你族父說,潁川之戰多賴你之計謀,君日后必為國家之干將、莫邪,天下偉器。”評過荀貞、荀攸叔侄,看了眼戲志才,卻無半句相評了。
想過這方才在堂上與許劭說話的情景,荀貞手撫古槐,樹下陰陰生涼,他喃喃自語,說道:“荒年之谷。”谷,糧食;荒年,災年。在豐收之年,糧食不算什么,尋常見慣,而在災荒之年,糧食卻就彌足珍貴了。許劭的意思很明白:你這樣的人,在太平時代不出奇,車載斗量,一個尋常士子罷了,但是在戰亂之年,卻如荒年之谷,是個不可多得的杰士。
現在正是“戰亂之年”,把荀貞比作荒年之谷,這個評價不算低,可是荀貞卻仍不滿足。許劭評曹操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要比給荀貞的這個評價高得多。
荀貞心道:“自我入仕以來,兢兢業業,如履薄冰,竭盡全能,欲圖寬猛相濟,以儒家之道仁愛百姓,以法家之術逐殺不法,謙恭守禮,與士子交,推心置腹,與游俠交,黃巾亂起,身先士卒,蹈鋒飲血,居危履險,凡戰,殫精竭慮,恐有所失,所以數戰連勝,名聞州郡。本以為以我過往之這些資歷,或能得一個較高的評價,卻不意只得了‘荒年之谷’四字。”
“荒年之谷”和“亂世英雄”四字比起來,明顯得差了一個很大的檔次。“英雄”這個詞在兩漢出現的頻率是非常之高,漢人好自稱“大丈夫”,評價杰出的才士好稱為“英雄”,可饒是如此,荀貞也沒撈著“英雄”二字之評。他嘆了口氣,心道:“天下求名,何其難哉。”
其實細想起來,許劭給他的這個評價算是實事求是的。
他現在雖然有點名氣,但是他此前做下的那些事,大部分都是局限於潁川郡里。潁川郡只是天下百余郡國中的一個,而荀貞此前最高的職位也不過是北部督郵、郡兵曹掾,逐、殺不法豪吏和抗擊黃巾的郡國之吏多了去了,荀貞只是做的比較出色,但還談不上橫空出世、卓爾不群。相比曹操,年二十為洛陽北部尉,杖死小黃門蹇碩的叔父,在全國都造成轟動性的影響,荀貞確實差一些。許劭的這個評價沒有讓他滿意,可反過來同時卻也讓他警醒了,不再“自矜成就”,認清了自己在士人眼中的真正分量。荀貞手撫古槐,遠望長長的街道,低吟道:“路漫漫其修遠兮。”轉顧荀攸、戲志才,笑道,“許子將有識人之能,而卻對志才一言不發,也不過如此。志才,我若是荒年之谷,你就是荒年之水,無水,谷則不活。”
許劭只評價了荀貞、荀攸,沒有評價戲志才。
當時荀貞沒辦法詢問,暗自猜測,大約不外乎兩個緣故,一則,戲志才是個寒士,此前沒有什么名聲,許劭沒聽說過此人,二則,許劭不屑於評價寒士。許劭“好人倫,多所賞識”,沒有聽說過他對寒士有偏見,因此又這兩個可能的緣故相較,最大的可能是前者。畢竟較之名門士族出身的子弟,寒士先天就占下風。名門士族把持著天下的輿論,他們的子弟近水樓臺,往來皆名士,相交無白丁,自然出名就容易,很多名門士族的子弟都是在年幼時就出名了,就拿荀氏來說,荀彧、荀攸、荀悅皆是如此,而寒士就沒有這個條件,即使他的才能非常出眾,可要想成名卻也是難之又難。簡而言之,這是“社交圈”造成的原因。
戲志才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與荀貞、荀攸齊來造訪許劭,結果卻是獨他自己沒有得到評價,要說他不憤恚是不可能的,可以他的性格,他卻也不屑把這份憤恚表現出來,聽了荀貞的話,他知荀貞是好意,卻也沒有接腔,抬臉瞧了瞧古槐樹,冷笑了兩聲,問荀貞:“貞之,你還要去許靖家么?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興沖沖造詣許劭,未得一字評語,他自不肯再去許靖家自討其辱了。
荀貞看了眼荀攸。荀攸少年出名,對名聲不像戲志才這樣渴盼,因對許劭“君日后必為國家之干將、莫邪,天下偉器”這樣一個評語固然欣喜,卻也不是喜出望外,可以說這個評語正符合他的心理預期,所以他不像荀貞那樣悵然若失,也不像戲志才那樣憤恚惱羞,相比之下,倒是只有他面色如常。
見戲志才含恨發怒,荀攸笑道:“我聞許子將與許文休并不相睦,咱們剛從許子將家出來,恐怕難登許文休之家門啊。”許靖,字文休。許劭是許靖的從弟,但兩人并不相睦,依照時下的倫理道德,兄友弟恭,他兩個從兄弟卻不友愛,汝南鄉人對此頗有非議。聽荀攸提起這茬,戲志才的嘴唇囁嚅了兩下,似是想針對這個發兩句惡評,但終究把話咽下,回頭瞧了瞧二龍里的里門,轉回頭復又冷笑幾聲,問荀貞,說道:“貞之,你是去許靖家,還是去營里?”
荀貞笑道:“公達所言甚是,許氏兄弟不睦,今既已見過許子將,許文休不見也罷。”
戲志才當先上馬,揚鞭催策,卷塵先去。
荀貞與荀攸對顧,荀貞苦笑一聲,說道:“咱們也走吧!”上了馬,在后追趕戲志才。荀攸笑道:“志才這是氣惱得緊了。貞之,回到營里,請他吃個酒吧。”本是高高興興來造訪許劭,不意卻出現這個結果。荀貞於馬上回望二龍里,里外的古槐樹蒼勁挺拔,他心道:“許氏兄弟做月旦評,有盛名在外,往常也不知有過多少士子登門求見,為己求名,而這些士子中又不知有多少人失望而歸,含恨而回。”是夜,荀貞破了例,在營中置酒,戲志才飲至大醉。
接下來幾天,皇甫嵩、朱俊遣派出去的各路人馬絡繹歸來。六天后,孫堅率部到。
孫堅追龔都至思善,咬上了龔都的尾巴,一日兩戰,兩次大敗龔都,龔都所帶之數千人馬星散潰逃,最后只剩下了百十騎護著他倉皇逃走。
孫堅輕騎急擊,率祖茂、韓當等十騎夜追二十里,在渦水南岸的楚靈王遺跡章華臺附近追上了他,趁其欲渡河而不能,擊之,以十敵百,浴血戰,呼喝不絕,盡殺其從騎。龔都走投無路,策馬下河,試圖強渡,韓當於岸上挽弓把他的坐騎射傷,他栽倒水中,孫堅脫甲棄馬,只穿單衣,挾刀下水,在河中把他抓住,將之殺死,血染衣臂,提其首級而還。
從章華臺渡過渦水,再向東北前行不多遠就是沛國,總算在龔都逃出汝南之前把他斬殺了。
荀貞出縣相迎,笑對他道:“章華臺舊地是鄭莊公演武廳之所在,鄭莊公勇敢多智,冠絕諸侯,春秋小霸,今文臺兄夜戰水斗,斬殺龔都,使汝南全郡平,功績不讓先人。”
孫堅自得大笑。
孫堅部是最后歸來的一支漢軍。歷經月余的鏖戰,十余萬汝南黃巾或戰死、或被俘、或星散,諸多渠帥要么被斬殺,要么已投降,至此,汝南全郡光復,郡中再無一支成建制的黃巾軍。
就算成果,斬首數萬,俘虜數萬,繳獲的各種物資如山堆積。
皇甫嵩、朱俊一邊寫捷報送去朝中,等候朝中旨意,一邊著手處置俘虜。經過潁川、汝南兩戰,漢兵損失不小,皇甫嵩、朱俊經過商量,決定不再坑殺俘虜,而是從中選精壯可用者八千余人,充入軍中,余下的悉數轉給趙謙,由他發落安排。
汝南黃巾對汝南造成的損害遠比潁川黃巾對潁川造成的損害大,潁川黃巾因為沒有打下陽翟,受到荀貞的抗擊,所以只是對潁川郡南的幾個縣造成了比較大的危害,而汝南黃巾卻幾乎把汝南全郡都打下來了,打下來后燒殺搶掠,接著漢兵入境,又激戰不斷,使得大量的人口或死在亂中,或逃亡它地,連郡治平輿如今都是十室六空,其它的縣可想而知。戰亂耽誤了春種春耕,雖然現已是四月,補種糧食是來不及了,可在其它地方,比如修繕城墻、修治縣寺等等方面卻也是需要大量人手的,有了這批俘虜,減輕了趙謙不小的壓力,他欣然接受。
荀貞部本有千二百人,傷亡三百余,尚存九百人,在受降了何儀后,他從黃巾軍的俘虜中選出了二百人,給何儀帶領,但這區區兩百人不夠補充他的損失,為了接下來的戰事,皇甫嵩撥給了兩千俘虜,由他自行編制。他本部只有九百人,俘虜兩千人,遠多於他的本部,為了編制這兩千人,他絞盡腦汁,最終采納了荀攸的意見,從其中選出三百,打亂編入本部,將剩余的一千七百人并與何儀所部之兩百人,共計一千九百人編為兩部,一部九百人,由何儀統帶,另一部千人,由許仲、劉鄧統帶,從本部中選了一些武勇的親信充任中低層的軍官,其中包括原盼等這些投奔他的繁陽亭太平道信徒。至於許仲、劉鄧原本統帶的蹶張士、陷陣士,改由陳到、典韋統帶。在汝南的這幾場仗,典韋、陳到立下了很大的功勞,可以任用了。
經過整編,荀貞部從早先的一千二百人擴充到了三千一百余人。傅燮、孫堅等部也各有擴充,孫堅部早先也是千余人,如今亦擴充至了三千余人。當然,不是所有的漢軍部曲都得到了擴充,皇甫嵩是按照戰功撥給他們俘虜的,戰功小的擴充的就少,沒戰功的就得不到擴充。
四月中旬,全軍整編完成,入潁川前漢軍四萬余人,現有近五萬人,從整體上來說,規模并沒有得到擴大,仍與原本的兵額相仿。——這卻也是皇甫嵩的謹慎之處。歷經大戰,漢兵總計傷亡六千余,戰力受損,不補充不行,可也不能補充太多,補充太多說不定就會引起朝中的猜忌。自古以來,領兵出戰固是一個獲取功名利祿的捷徑,可卻也不乏因戰功太大而反而獲罪的。皇甫嵩、朱俊又算是黨人清流一派,更得時刻防止宦官們的暗算,萬不能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這天,圣旨下來,同時來的還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