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濮水岸邊,何儀、許仲、劉鄧已做好了渡河的準備。何儀率部先渡,在南岸列陣警戒,許仲、劉鄧遣人從上下游搜集來了一些船只。
荀貞本是想今天渡河的,但因剛才觀看過韋鄉之防備,有了定計,為了能更好地實現這個計策,當下改變了主意,他駐馬南岸,仰望天色,見已是下午,心道:“若是現在渡河,等余下在北岸的兩千多人過來,怕是要到傍晚了,不利我之計策實行。”即令何儀便就留在北岸筑營警戒,而令余部不必急著過來,先在對岸休整,等明天早上再渡河不遲。
他對隨從他去觀看韋鄉防備的典韋、陳到等諸將說道:“從平輿出來,我部日行五十里,連著十余日未曾休整,又在陳留兩戰黃巾賊,兵卒勞頓,該休息一下了,你們且歸南岸本曲,叫伙夫們做些好吃的,犒勞犒勞士卒,飽餐一頓,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渡河北擊韋鄉。”
諸人應諾。典韋、陳到等渡河歸部,而荀貞卻沒有渡河過去。
何儀剛才見他歸來,從本營兵卒里迎接出來,現正恭立在他的馬邊。
荀貞心道:“何儀本黃巾渠帥,麾下亦曾有過萬人之眾,頤指氣使,今降於我,從‘人上人’變成了‘人下人’,部眾不到千人,臨陣需得先發,我雖命他將家眷宗族搬到了平輿,平時亦多籠絡於他,但要想得到他的真心效忠,使他甘心情愿服從我的命令,卻還得示之以恩信。”
他望了望列陣在河水北岸的何儀部眾,接著又想道:“早在他降我當初,我撥給他兩百人聽用,當時就想留宿在他的營中一夜,以示我對他之信任,從而減掉他的猜忌狐疑,以安其心,只是當時轉念細想,覺得時機不到,如今看來卻是時機到了,今夜我就不去對岸,住在他的營中吧。”
荀貞前世讀書,見過不少主將夜宿降卒營中,從而得到降卒死心塌效忠的故事,比如朱元璋,又比如察罕帖木兒,他倆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同樣都做過這樣的事兒。只是,做這種事兒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成功者如朱元璋,不成功者如察罕帖木兒,察罕帖木兒乃至就是因此而死的。同樣巡宿降軍營中,卻一個成功,一個身死,這告訴了荀貞一個道理:夜宿降卒營不是只有膽勇就行的,最主要的是得能識人。此前他不太了解何儀,故此不能行此事,現在算是較為了解了,應該可以行此事了。
想到這里,他叫荀攸、戲志才也渡河去對岸,自帶著原中卿、左伯侯留了下來,笑對何儀說道,“明天一早全軍就要渡河,我今晚就不去對岸,便住在你的營里吧,省得來回折騰。”
何儀楞了一下,說道:“司馬今夜要住在小人的營中?”
荀貞笑道:“怎么,不歡迎么?……,自你入我部中后,你我還沒有怎么暢談細聊過,正好趁今夜機會,你我抵足而眠,同榻夜話,豈不快哉?說起來,我雖在汝南征戰了月余,但戎馬倥傯,只顧著打仗,卻一直沒抽出時間去聽一聽汝南的逸聞軼事,民謠風土。我久聞汝南多方士,有很多的神仙故事,君為汝南土著,對此應知,今晚我就聽你說一說,如何?”
何儀是叛軍降將,自知身份,加上又因為皇甫嵩、朱俊之敲打,更使得他謹小慎微,平時對荀貞十分恭敬,因為家眷宗族都遷到了平輿,也算是斷掉了反復之念,不敢再生二志,只求著能平平安安,等到戰后不致被過河拆橋便是萬幸,卻不料荀貞竟主動提出去他營中住宿,感動異常,不知該說什么好,確定似的偷覷荀貞面色,見他不似說笑,忙拜伏馬前,說道:“司馬若想聞神仙方士的故事,儀自當盡吐所知,以博君一樂。”頓了頓,又道,“說起來,小人的祖父倒是有緣見過郅伯夷之子呢!”
“噢?汝祖見過郅伯夷之子?”荀貞方才說想聽他講講汝南的方士神仙故事,其實只是隨口一說,但聽他的祖父竟見過郅伯夷之子,不覺頓時真的來了興趣。
郅伯夷,西平人,其祖郅惲強毅耿直,“拒關”的故事為天下士子口耳相傳、津津樂道,幾與前漢的強項令董宣齊名,后任長沙太守,其父郅壽,歷任冀州刺史、尚書令、尚書仆射,也是一個剛直廉能的名臣,而據傳說,郅伯夷大有才決,會誦咒擊劍,能降妖捉鬼,三十歲那一年,在汝南郡北部督郵的任上時曾在一個亭舍里火燒過狐貍精。
說到這里,不得不說句題外話,荀貞是從后世穿越而來,對汝南的方士神仙故事自是不信的,可雖然不信,卻擋不住好奇,何哉?便是因為汝南的方士神仙故事極其至多,且里邊的主角大多有名有姓,是確有其人,而不是虛構縹緲的。
比如這個郅伯夷,又比如上蔡人費長房,“曾為市掾,傳說從壺公入山學仙,未成辭歸,能醫重病,鞭笞百鬼,驅使社公”,又比如遷居汝南的董永,又比如董永之子董仲,“母天女,生而靈異,數篆符驅邪”,又比如新息人高獲,高獲是光武帝的故舊,“善天文、曉遁甲,能役使鬼神”,再又比如平輿許氏的許峻、許曼祖孫皆善卜占之術,多有顯驗。早在潁川時,荀貞就聽荀衢說過這些人事,到汝南征討黃巾,戰事間歇的時候巡查營中,偶爾也會聽到軍中向導繪聲繪色地對來自潁川的兵卒們講述這些故事,要說一點兒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后漢書•方士列傳》記載了三十四個方士,汝南郡就占了個六個。
聽的荀貞驚奇他的祖父竟見過郅伯夷之子,何儀心道:“要非我祖父見過郅伯夷之子,歸家后對時為童子的我說:‘神仙之事,果然真有’,我也不會太平道一起就帶著賓客跟從作亂啊。只是如今看來,這太平道卻非真有神仙術,而皇甫將軍與荀司馬卻是真真正正的用兵如神。唉,我是上當了。”這些心里話不能說,只恭謹答道:“是。”
荀貞喜道:“好,好,今晚我就聽你說說汝祖見郅伯夷子的事兒!你快起來,我不是對你說過了么?以后你我在一軍之中,同為朝廷效力,便是同袍,不要這么多俗禮。”
何儀應諾起身。荀貞說道:“你先去指揮部卒搭建營地吧。”何儀應道:“是。”又行了一禮,這才滿懷激動地離開,去指揮部卒筑營。
當晚,荀貞便在何儀營中安住,與何儀共宿一帳,同榻而眠,細問過何儀祖父見郅伯夷之子的故事后,展開話題,時而談說方士、神仙故事,時而講些征戰、攻伐之事,時而荀貞又細問些汝南太平道的內部詳情,時而又問些張角的事情,何儀凡是知道的,無不傾腹盡言。
最初何儀比較拘謹,荀貞便故意說了點自己少年時的趣事,又問何儀的家事和他少年時的故事。何儀漸漸去掉了拘束,去掉拘束后,何儀把話題轉回到方士上,提出了一個問題,說道:“適才我聞司馬言,潁川似無多少方士神仙的故事,潁、汝接壤,為何獨我汝南方士多,而潁川方士少呢?”
荀貞笑著給他解惑,說道:“昔我在潁川時,聽我仲兄給我講這些人事之時也曾納悶,問我的仲兄:‘潁、汝接壤,為何汝南多方士神仙故事,而我潁川卻罕見少聞呢?’我仲兄對我說:‘汝南古稱天中,因豫為九州之中,汝尤四方之中,故名。我潁川雖少方士之說,而士子多兼習儒、法,這是因為受春秋戰國之時韓魏法家的遺風影響,汝南的士子很少兼習儒、法,但卻多兼學讖緯、風角、推步之術,這也是與古風有關的。’”
何儀問道:“與古風有關?”
“然也。方士,源自先秦時的燕齊鄒魯之濱,汝南與這些地方接壤,有古之遺風。有古之遺風,汝南又名士輩出,多出飽讀宿儒,文化底蘊深厚,加上本朝讖緯盛行,故此多出方士,多有神仙故事。”
何儀恍然大悟,欽佩地說道:“司馬真是博學,一語解我困惑。”
“博學的不是我,是我仲兄。”
兩人夜談盡興,到快天亮時才歇。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荀貞就被帳外兵卒喧鬧的聲音驚醒,何儀已經先悄悄離開帳篷,出去集合部眾了。他披衣出帳,先看到的是侍立在帳外的原中卿、左伯侯等幾個親兵。
原中卿捂著嘴在打哈欠。
昨晚荀貞在帳內高臥,與何儀談的盡興,原中卿、左伯侯等親兵卻就受累了。何儀部中全是黃巾降卒,他們提心吊膽,就害怕萬一有事,一整晚高度緊張。
荀貞笑了笑,拍了拍原中卿的胳臂,沒說什么,負手轉望遠處,見何儀部的兵卒已基本集合好了,別的帳篷等物大多已經收起,數百兵卒整整齊齊地列在岸上,何儀正站在隊前訓話,大約是在激勵士氣,為攻打韋鄉做戰前工作,見荀貞出帳,他令兵卒立正站好,小跑著過來,說道:“荀君,起來了?都怪我,昨晚說得興起,耽誤了荀君睡眠。”
經過一夜同榻野話,何儀對荀貞的態度明顯有異往日了,以前他是恭恭敬敬,現在依然恭謹但卻帶了親近,以前他稱呼荀貞是用的官稱“司馬”,經過一夜暢談,現在改叫“荀君”了。
荀貞很滿意他的這種變化,笑道:“怎能怪你,怪我才對。要非我拉著你不讓你睡,也不會睡那么晚。”問他,“整軍好了?”
“是。”
“好。”
荀貞再又望了望列隊岸上的何儀部的部卒,相比昨日,何儀部的這些黃巾降卒在迎對他的目光時似也有了點微妙的變化,荀貞夜宿在他們營中,意味著荀貞對他們非常信任。剛才集合的時候,有膽子大的降卒問了何儀,問他昨晚和荀貞都聊了什么,何儀如實回答,聽到居然是聊了一晚上的神仙方士、童年趣事,這些降卒們面面相覷,臨戰之際,不說今天的戰事,卻說那些?細細一想,這應是因為荀貞對韋鄉之戰很有把握吧。故此,他們再看荀貞時,與何儀一樣,覺得很親近,親近里又帶了對韋鄉之戰必勝的信心。
荀貞滿意地暗自點頭,轉望對岸,見許仲、劉鄧、典韋、陳到、江禽、陳褒、辛璦等人也在整部,就傳令道,“去對岸告訴君卿他們,整軍完后先吃飯,吃過飯就渡河。”一個親兵領命,奔去對岸。兩岸三千兵卒,整部完后,就地吃飯,飯后,許仲等率部渡河,與何儀會合。
濮水上的橋不寬,這可能也是為何韋鄉的黃巾守卒沒有把此橋燒掉的原因。太窄了,一次過不了兩個人,沒有燒掉的價值,不燒掉還能保持點與陳留郡的聯系,有利哨探來回。
也因此之故,橋既不寬,許仲、劉鄧等曲的兩千多步騎多是乘船而渡。何儀列陣在北岸,嚴防以待,防備韋鄉的黃巾兵卒殺出阻擊,不過直等到對岸的步騎悉數過來,也沒見韋鄉之守卒露面。
渡河后,荀貞令許仲派人把搜集來的船只還給船主。對荀貞這一點,荀攸、戲志才是很贊賞的,不管他是沽名釣譽、愛惜虛名也好,體恤百姓、真的愛民如子也好,至少這樣做百姓不會在背后罵他。自潁川守陽翟以來,歷經多次之戰,轉戰潁川、汝南兩郡,凡是荀貞率部所到之處,留下的都是百姓的一片夸贊之聲,所得美譽處處,積少成多,或許現在這些美譽還只是“空名”,得不到實際的好處,也沒有傳播到太遠的地方,但只要持之以恒,假以時日,荀貞愛民、軍紀森嚴的美名必會為天下人所知,就像是皇甫嵩一樣。
全軍渡河完畢,稍作整頓后,荀貞即令開拔,徑向韋鄉去,依舊命何儀先發,許仲、劉鄧殿后,不過這次他卻沒有在中軍坐鎮,而是帶著荀攸、戲志才和原中卿、左伯侯等親兵加入了何儀的左營,與何儀一塊兒行在最前。行兩里地,到了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