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相說是去王府,實則是去王府附近。
本朝之諸侯王雖無治民之權,但也是“王”。邯鄲相一個故青州刺史、今本縣白身,既非得趙王之召,又沒什么事體,無緣無故地登門求見肯定是不行的,他乘車出府,行到王宮外,掀開車簾往外看,見宮外甲士值崗,宮門前停了許多車輛,卻正是荀貞的諸般導、從。
宮門閉著,他看不到里邊,心道:“中尉已入宮中。王宮禁地,外非閑雜人久留閑處之所,我且在周近轉悠轉悠,等他出來。”放下車簾,叫車夫駕車離開。
荀貞確已入王府。
他剛到不久,才入了府門,在府中郎中令的引帶下,正往府中正殿去。
郎中令,秩千石,“掌王大夫、郎中宿衛”,如中朝之光祿勛,是諸侯王的侍衛近臣。
郎中令,秩千石,“掌王大夫、郎中宿衛”,如中朝之光祿勛,并在朝廷裁撤了諸侯國的少府之職后,兼顧負責原本歸少府所用的權責,“自省少府,職皆并焉”,兼管負責諸侯王的衣服、膳食、珍寶、財貨等等,負責諸侯王的私庫藏錢,是諸侯王的侍衛近臣,也是個大大的肥差。
趙國的郎中令名叫段聰,此人乃是中常侍段珪的兄子,因其從父段珪之故,仕途甚暢,今年才三十歲就已為王國千石吏。荀貞就任后與國中諸吏盡皆見過,知道他的來歷。
張讓、趙忠、段珪等十常侍封侯貴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為令長守相,所在貪殘,為人蠹害,黃巾之所以起事后一呼百應,誠如郎中張鈞所言:“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宗賓客典據州郡,辜榷財利,侵害百姓”,百姓之怨無所告訴,故此張角登高一呼,應者影從。
張鈞是冀州中山人,黃巾起后他上言宜斬十常侍,懸頭南郊,以謝百姓。天子怒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當有一人善者否?”張讓等指使御史誣奏他學黃巾道,他遂被收掠死獄中。
十常侍的宗族親戚們固多貪殘,但也不是沒有好人。
趙忠的從弟趙苞,“深恥其門族有宦官名勢,不與忠交通”,清節直道,愛民行義,盡忠王事,為遼西太守,鮮卑劫其母、妻、子,載以擊縣,出其母示陣前,趙苞悲傷號哭,對他母親說:“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其母遠遠地呼其字,對他說:“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趙苞遂進戰,賊悉摧破,其母、妻皆為所害。趙苞埋葬了母親,對鄉人說:“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於天下”,嘔血而死。觀趙苞的言行功績,實為忠孝之士。
段聰比不上趙苞,然亦非如陽翟張直那樣的不法之徒,更非如張讓之弟張朔那樣貪殘無道,張朔為野王令時“至乃殺孕婦”。當然了,這倒不是說段聰奉公守法,犯法的事兒他也常做,不過都是些授受賄賂、為人請托等等之類,殘民奪財的沒有。總的來說,這個人還算老實。
貪殘無道如張朔尚畏懼黨人名士之威名,聞李膺被拜為司隸校尉,成了他的長吏,便即逃回京師,何況尚算老實的段聰?段聰雖為閹宦子弟,然卻亦知禮敬士子儒生、清介之臣。
這是他第二次與荀貞見面。上次見面時,他對荀貞非常熱情,盡管年紀比荀貞大得多,又是段珪的從子,卻能守下吏之禮,并無傲慢之態,對荀貞又是贊譽,又是推崇,直說:“趙國有足下,從此無憂。”他是閹宦子弟,荀貞為聲名計,不可能和他親近,不過荀貞素來是你不犯我,我就不犯你,你敬我三分,我就敬你三分,所以對段聰卻也能從面子上過得去。
段聰一面在前頭引路,一面扭頭笑對荀貞說道:“趙多賊寇,前中尉統郡兵征擊,數月不能平,殞身亂中。當是時也,國人駭懼,以為國將不保,將要淪為賊域,縣鄉的百姓很多棄家外逃。州伯統兵東來,擊廣宗、進下曲陽,如摧枯折腐,皆克,梟張角、張梁、張寶,傳人頭送京師,各部斬獲近二十萬,筑京觀於城南,威震冀州,趙境遂安。
“然遂安,賊尚眾多,中尉來前,我常憂喟,以之為患,對國相說:‘不把黑、西諸山谷里的賊寇全部殲滅,恐怕早晚還會再起亂事’,相君以為然,惜乎無良將。中尉攜兵卒入境,步騎滿道,旌旗如云,甲兵曜日,震威揚靈,如風行電照。賊勢為之挫,民氣為之振。未及半月,略施計謀,稍微遣派了點部曲,就獲得了馬服山的大勝。高祖說:‘運籌帷幄之中,決於勝千里之外’,斯豈中尉之方乎?定冀州者,州伯也;安趙境者,舍中尉其誰?”
“斯豈中尉之方乎”?說的就是中尉這樣的人吧!
閹宦家的子弟也并非全是貪婪粗鄙、不學無術之人,段聰少從師學經,及長,好文學詩賦,熹平五年,以有書畫辭賦之才,待制鴻都門下,次年外放,數遷,遂為趙國郎中令。他既然年少時學過經,長大后又好辭賦,那么掉個書袋、說點文縐縐的話自是小菜一碟。
荀貞在知道段聰是段珪之從子后,對他頗有提防疏離之心,本不想與他多說,但見他這么熱情,連夸連贊的,而且話里還提到了皇甫嵩,卻不能不應,說道:“槐里侯用兵如神,仁以惠下、威以討奸,實國之棟梁,今被朝廷拜為冀州牧,是冀州百姓有幸。至於貞,斗筲之才,因人成事,如何敢與留侯相比,當此‘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語?郎中令謬贊、謬贊了。”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是劉邦評價張良的話,張良是漢初三杰之一,荀貞現下只是立了些軍功,備位趙國中尉,無論如何是不敢與他相比的。
段聰哈哈一笑,語甚親近地說道:“放之天下而言,足下或稍不及留侯,對趙國的利民士紳來說,足下卻就是他們的留侯啊!”
趙國自封國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傳襲了五代,雖然始封之王劉良是光武帝的叔父,其后裔不能與光武一脈的宗室比,於血脈上較為疏遠,也因此國中只有五縣,算是個小國,可畢竟立國這么長時間了,王宮里的建筑還是很雄偉華麗的,重堂邃宇,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因為剛剛經歷過黃巾之亂的緣故,宮中警衛甚嚴,各處均有甲士站崗。遠處的樓上臺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見衣紈履絲之奴、麗美奢華之婢,或臨高而俯觀,或捧物而趨行。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為林,秋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清涼,并帶來花苑中之菊香,獸室中的獸鳴。荀貞嗅著清香,隱聞著獸鳴,按劍正襟前行,目不斜視地跟在段聰身后。
沿著宮中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來到了正殿。
荀貞略注目視之,見這正殿高大堂皇,朱欞赫以舒光,屋檐上對峙了彩繪的華雀,如翔鳳之將飛。外觀雄壯,內甚華美。盤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飛梁,於殿外望之,見殿內主位上坐了一人,冠遠游冠,衣黑綬赤,配玉環,帶寶劍,座前的案上放置了一個玉印。在他身后,恭立了兩個婢女;在他座前、兩側,十幾個人或跪坐、或站立,這些人均黑衣高冠。
殿外的階上,十數戟衛相對而立,只觀他們的相貌、身量便知俱為猛士,一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嚴赫赫。
段聰笑請荀貞在外稍后,入內稟報,很快就出來,請他入內。
荀貞昂首邁步,拾階而上。段聰從在其后。兩人入到殿中。
荀貞在殿外就看得清楚,殿中主位上坐的是趙王劉豫,跪坐在兩側的分別是國中、宮內的官吏,居首者兩人,一是國傅黃宗,一是國相劉衡。看見他和段聰進來,起先立在堂中在對劉豫說些什么的那個吏員躬身斂袖,退至右邊的席位中,跪坐了下來。此人名叫何法,是國中的“仆”。仆,主諸侯王的車及馭,本名太仆,后改名仆,秩千石,是國中有數的大吏之一。
荀貞至劉豫座前趨拜。
劉豫離席起身,下到堂上,把他扶起,呵呵笑道:“中尉快快請起。”
名分上,劉豫是趙國之君,荀貞等一干國內官吏是他的臣下,但實際上本朝之諸侯王在地方上毫無權力,國中文武政事悉歸國相、中尉,諸侯王“不與政事”,但坐食地租而已。
諸侯王不但不能參與政事,而且還受到傅、相、中尉的監督。漢律:“諸侯有罪,傅、相不舉奏,為阿黨”。東漢對諸侯王管束極嚴,除以傅、相、中尉為監督外,還允許吏、民舉報,并制定了種種的法令,以約束諸侯王,如:諸侯王不得竊用天子儀制、不得專山海之利在國內私煮鹽鑄冶、不得私出境、不得與宗室私會、不得與王的外戚私自交往、不得私賞官吏、不得收納亡命、不得招攬賓客等等,可以說,本朝的諸侯王們是空有貴爵,全無威權。
若是州、國中的長吏厚道,諸侯王或許還能松口氣,不必整天擔驚受怕,過上幾天舒坦的日子,然若是碰上一個嚴苛的州、國長吏,那諸侯王的日子簡直就沒辦法過了。本朝明帝年間,郅壽為冀州刺史,“使部從事專住王國,又徙督郵舍王宮外,動靜失得,即時騎驛言上奏王罪及劾傅相”,傅相有監督諸侯王之責,所以王有罪,傅相如不報就會被處以“阿黨”,連坐獲罪。試想一下,諸侯王在宮內住,一墻之隔的宮外就是虎視眈眈監視他們的州從事、國督郵,無意說句錯話、無意辦件錯事都會被上報朝中,別的不說,只這份心理壓力就受不了。
外有刺史之察,內有傅相之監,下有吏民之督,東漢之諸侯王如何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加上劉豫的父親劉乾曾因被國相舉奏“居父喪私娉小妻,又白衣出司馬門”而獲罪朝中,“坐削中丘縣”,被削去了一個縣的食邑。國里吃過這等大虧,劉豫敬重荀貞也就不足為奇了。
更且別說,就像劉衡、段聰說的,黃巾起后,趙國大亂,黃巾別部屢擊邯鄲,邯鄲以至一日數驚,於是“國人駭懼”。駭懼的不止國人,劉豫也駭懼,尤其是在聽說同在冀州的安平王劉續被黃巾劫持為質后他更駭懼,生怕自己也被黃巾俘虜。多虧朝廷及時調來了皇甫嵩,這才使得趙國沒像安平一樣徹底“淪為賊域”。可又如段聰所言,趙國雖定,郡西的“盜賊”仍多,若不及早剿滅,必生后患。只是雖然看到了這一點,“惜乎無良將”,前趙國中尉敗亡戰中,國之傅、相俱不知兵,沒人有平定郡西“群盜”的能力。
便在此時,荀貞上任趙國中尉,就職方十余日,就在馬服山擊斬左須,斬獲千余,大獲全勝。於當下之今時今刻,劉豫視荀貞,實如視救星。
他把荀貞扶起,請荀貞入座。
中尉秩比二千石,在國中諸吏里的地位僅次於傅、相。荀貞即至黃宗、劉衡席前,對他們行了一禮,隨即坐入他倆的下手,居處余下諸吏之上。段聰也坐入席上。劉豫亦歸本位。
劉衡笑顧他道:“中尉來前,何君正上言大王,請求大王出廄馬,非日常所用的悉數給郡兵,以壯中尉兵威,安趙國之境。大王已經同意了。”
荀貞與何法此前也只是見過一面,對這個人不太了解,不過據李博打聽來的消息,此人是個本分人,守正自持。聞得他勸劉豫出廄馬給郡兵,又聞得劉豫已然答應,荀貞離席賀道:“何仆忠良之言,大王以國為重,貞為趙國的國人有此賢王、良仆而高興。”
劉豫笑道:“孤祖、父不好游獵,孤亦不喜,故此廄馬不多,能給中尉的也就百余匹,姑且算是聊勝於無吧。”
冀州產馬,中山、涿郡皆出良駒,西邊并州境內的上黨、太原等郡亦產好馬,劉豫為一國之君,廄馬只百余匹,確實不多。不過對荀貞來說,這卻已經很不少了。
豫州不產馬,荀貞的部曲步卒多,騎兵少,騎兵一直保持在二三百騎上下,多時二三百,少時二百余。
他不是不想擴充,一則戰馬不易得,與黃巾作戰以來,雖或得自繳獲或得自皇甫嵩撥給,前前后后也得了些可用之馬,可有得就有失,他的本部騎兵打了這么多仗,不可能沒有損耗,得與失相折合,也就是保持數目不變罷了;二來,養騎兵太貴了,“一馬伏櫪,當中家六口之食”,養活一匹馬的糧秣相當於小康之家六口人的口糧,再加上騎士的日常所需,只他現在麾下的這二百來騎就很費錢糧,差不多等同於他麾下另外那二千余步卒的需費了。
從黃巾作戰半年多,他確是得到了甚多財貨,但錢之一物只是用來流通的,錢之所以為“錢”是因為人們約定俗成、可以用它來購買東西,究其本身之用,不過是些銅鐵金銀而已,不能吃、不能穿,在買不到太多的糧食、戰馬、軍械時,有再多的財貨也是無用。
劉豫的廄馬定非常馬可比,完全可以充當戰馬,得此百余匹廄馬,他的騎兵就能增加百余。荀貞心道:“先前我檢視郡兵,其兵士固多非悍勇,然郡騎里的那百余匹戰馬卻俱為良馬。我常憂良馬難得,帳下的騎兵太少,卻沒想到方來趙國半個月,便就得到了兩百余好馬。”
得了好處,當然要拍拍劉豫的馬屁,荀貞立在堂上,再次贊美劉豫。
劉豫掀須歡笑。
諸侯王國的官吏不僅奏王之惡,亦奏王之善。王有惡舉,則朝廷罰之,而當王行善,朝廷卻也會獎勵之。如劉衡之父劉乾,為惡不孝時朝廷削其中丘縣,而后當他改悔前過時,朝廷又復所削縣,重把中丘劃入了趙國。
劉豫出廄馬給郡兵算是“善”了,在座的國傅黃宗、國相劉衡,包括荀貞都會把這件事上奏給朝廷的。捐獻百余匹廄馬不算大事,朝廷不會因此獎勵劉豫些什么,可通過此舉卻能在朝中得個好名。萬一哪天他不小心犯了錯事,看在他過往名聲不錯的份兒上也許會被寬宥一二。
劉豫請荀貞歸座,話入正題,問起馬服山之戰。
荀貞初為中尉,之前也沒人教他,不知道該不該對劉豫講國中軍事,轉臉看向劉衡。
劉衡不知道荀貞的意思,以為荀貞是想推功給他,讓他來回答劉豫之問,卻不肯受,心中想道:“年輕人多爭強好勝,而中尉卻有功不傲,難得難得。”極是滿意荀貞的謹慎謙虛。
早先在聽說荀貞被拜為趙國中尉后,劉衡還為此擔憂了一陣,不是擔憂荀貞沒有平賊保境的能力,而是擔憂荀貞會與他爭權。
中尉一職在王國的吏員中較為特殊,名義上排第三,實際上排第二,傅無實權,國相下邊的第一人就是中尉了。國相總綱紀,統眾官,地位固在中尉之上,可中尉首先秩比二千石,僅略低於傅相而遠高於余吏,其次掌武職,有督察軍吏之權,備盜賊,有統兵之權,再次與國相別治,單獨開府,可以辟除掾吏,再再次亦有輔王之責,“傅、相、中尉,皆以輔正為職”,在國中的權力卻也是很大的。朝廷移書諸侯國,往往“傅、相、中尉”并稱。
在這種情況下,中尉要是想與國相爭權,國相還真沒太好的辦法去壓制他。前漢之時,中尉尚未被廢,國相、中尉并立,就常出現爭權之事,“相、中尉爭權,與王遞相奏,常不和”。
荀貞是以戰功躍登此位的,加上他年紀又輕,乃是“早貴”,在劉衡想來,說不定是個怎樣年輕氣盛、驕橫自傲的人,難免就會擔憂荀貞會與他爭權,卻未曾料到,荀貞上任以來處處恭謹,時時謙虛,對他禮敬十分,卻完全不似個以戰功取功名的人,溫文爾雅如同儒生。
他府中的長史私下里對他說:“中尉出自潁川荀氏,今見之,洵洵儒雅,果然名族子弟。”
劉衡本性忠慈,在放下了心的同時,對荀貞表達出來的善意亦投桃報李,所以昨天當荀貞說起“先王耀德不觀兵”,他便痛快地說“那么從今以后,兵事就多多依托中尉了”。
對劉衡而言,這是投桃報李,於荀貞而言,這卻是種善因、得善果。
此時見荀貞轉目顧他,劉衡笑道:“中尉設伏馬服山之計,我雖早知,當時在場,但只是觀睹旁聽而已,未嘗出一謀、劃一策,此勝全是中尉的功勞。中尉之功,我豈能占?還是請中尉來給大王講說此戰的經過吧。”
劉衡雖然會錯了意,可卻也讓荀貞知道可以回答劉豫之問了。他從容溫聲,言簡意賅地將此戰的經過講說了一遍。劉豫認真聽完后,拍手大贊:“中尉智謀杰出!常人要是遇刺,恐怕早就被嚇得魂飛魄散,而中尉卻於間不容發、刺客挺刃之際想到了此計。了不起,了不起。”
段聰於堂下側席上笑道:“中尉前從州伯擊黃巾,敵百萬眾尚不畏懼,凌剛摧堅,無往不破,況乎幾個刺客?所謂望危如寧、視險如夷,說的就是中尉這樣的人啊。”
堂上諸人,國傅黃宗、治書馮尚、謁者杜固,以及郎中姚協等俱皆稱贊,唯仆何法端坐無言。荀貞心道:“劉衡說何法守正持重,看來果然不假。”
黃巾生亂的這幾個月,劉豫白天沒胃口吃飯,晚上睡不好覺,只覺頭上總覺籠罩著濃濃的陰影,不知何時就會命喪賊中,心驚膽寒,瘦了二十多斤,終於皇甫嵩平定冀州,荀貞來任趙國中尉,盼得了日出陰云散,今天談性甚濃,問完馬服山之戰,又說起國中的形勢。
他對荀貞說道:“中尉,孤聽段君說,國西的黑、西諸山谷中群盜蜂聚,時擾縣鄉,中有名王當者,其眾最多,號萬人。不知是真是假?”
“在西、黑諸山谷的群盜里邊,王當之眾確實最多,不過沒有萬人,至多三千余。”
戲志才辦事干練,盡管尚未把西、黑諸山谷里的黃巾余部與盜賊的詳情打探清楚,但已經知道了一個大概。戲志才知道的,荀貞自也知道。案幾上奉有溫湯,他當下把手指在湯中蘸了下,在案上粗略地畫出趙國之地形,滴水以為山,劃線以為河,指點郡西,從北邊的王當起,到最南已經被消滅的的左須部,把戲志才打探來的情況一一道出。
滿堂之人,聽他侃侃而談。等他說罷,國傅黃宗嘆道:“我雖久居國中,但對西、黑諸山谷里的群盜卻是只知有之而不知其詳,中尉初至,於今不滿二十天卻竟已盡知群盜底細,對諸賊藏身之處、諸賊渠帥之名、諸賊之多寡盡了然胸中。較之中尉,我慚愧慚愧。”
“盜賊之事,有污清聽。貞未至國,已聞傅德名,公清白謹慎、仁愛教化,乃是國之長者,王之師傅,有德行的人當然不會去關心盜賊之事。貞乃中尉,平賊為本職,所以也只有像貞這樣的人才會去打聽賊事。”
傅不參與國事,但因負有“導王以善”的職責,所以在國中的地位很高,“禮如師不臣也”。
荀貞對黃宗非常尊敬,尊敬的程度甚至超過對劉衡。不過,他的這份尊敬并非全因黃宗在國中的超然地位,也并非因其在國中的德名,主要是因為黃宗的籍貫。
黃宗是汝南人,與他同州。
趙國的吏員們來自帝國各州,豫州人只有兩個,即荀貞和黃宗。潁川、汝南同州,而且接壤,荀貞又在汝南擊過黃巾,對黃宗有天然上的地域親切感,黃宗對他亦有此感。
黃宗笑道:“適才中尉述說賊事,條理分明,清晰明了。賊雖處遠山之中,而中尉講之,卻如反掌觀紋。中尉將才武略,才具秀拔,平輿許子將贊譽中尉是‘荒年之谷’,確然如是。”
黃宗是汝南人,許劭也是汝南人。許劭的月旦評天下知名,往昔之時,他對某人的一句褒譽或者一句貶損,往往旬月間就能傳遍海內,現在雖因戰亂方息,世道尚未安寧,道上多有盜賊之故,消息不如以前傳得快,可汝南本地人卻也早就知道了他對荀貞的美評。黃宗前不久接到了戰后的第一封家信,在信中讀到了這件事。
段聰卻是初次聽說此事,他低聲重復了兩遍“荒年之谷”這四個字,拍案贊道:“許子將真識人者也!可不就是么?中尉來趙國前吏民不安,中尉來后,一戰擊斬左須,我剛才在宮門口等中尉的時候,遙見街上的百姓奔走相告,俱皆歡顏,中尉可不就是如荒年之谷一樣么?”
許劭名聞海內,月旦評聞名遐邇,袁紹懼得惡評而不敢“輿服”入汝南境,單車歸家,曹操早年為求一評“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可見其影響力。劉豫、劉衡等本就也在驚詫荀貞對山谷中諸賊的了解,此時聞得許劭對荀貞的這句美評,對荀貞更是高看,連連稱贊。即使如“持正自重”,不茍言笑的何法亦不再只板著個臉,破例稱贊了荀貞幾句。
劉豫開心地說道:“山雖藏賊,國有中尉,孤可安枕而眠。”
荀貞知天下將亂,是有意要在趙國中尉的任上干點事情的,他只有管軍之權,沒有管民、財、糧之權,要想干點事情,就必須得到國中諸吏的支持,至少不能被他們反對,這會兒見諸人對他都是歡顏相向,甚是滿意,心道:“那何法本來正襟危坐,不出一言,此時卻也開口贊我。許子將的一句贊語竟似強過我麾下兩千步騎!”滿意是內心的事兒,表面上秉持一貫的自謙,他謙虛地對劉豫說道,“貞幸得備位,知能淺薄,唯知盡忠王事,死而后已。”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張角、張梁、張寶伏法后,冀州黃巾余部散逃入山中,遁藏在中山、常山、趙、魏諸地,如貞方才所言,左須之外,今國內尚有黃髯等多股黃巾,又有趁亂而起的多股盜賊,群盜林立,多者數千,少者三四百,林林總總,合計怕有近萬,甚至萬余。是以,貞以為,大王與諸公且不可因為馬服山的一場小勝而就對西、黑山谷里的諸賊掉以輕心。”
劉衡頷首說道:“中尉言之甚是。”問荀貞,“中尉既盡知賊情,那么想來定已有平賊之策,吾愿聞之。”
擊討西山、黑山的諸賊關系到趙國的安危,關系到諸人的身家性命和日后仕途,劉豫諸人皆目注荀貞,靜聽他說。
荀貞心道:“我的‘平賊策’卻不可盡說與你們聽。”
到任以來,他日夜籌思,對該如何“平賊”早就有了一個腹稿。不過,他的這份腹稿并非全是“平賊”,更多的是如何借機擴充實力。如掌控郡兵、征召壯勇、控制城防等等。這些內容他不能直言不諱地說出,得改頭換面,換個說法。
對此,他早有預備,說道:“貞之策唯二。”
“兩個辦法?是什么?快請言之!”
“其一,防疫。”
段聰說道:“防疫?”
“只廣宗、下曲陽兩役,賊兵與我軍的死者就不下十萬,東郡、汝南、潁川、南陽這些地方亦戰死者甚眾。別的不說,單只我的部曲,從潁川到巨鹿,幾個月的功夫就十折其三。戰死的兵士、賊人很多,因為戰亂而死的百姓更多。貞自出潁川,歷經數州、諸郡,沿途所見,死者枕籍,坐在馬上遠望近視,近則餓殍滿道,遠者伏尸遍野,狐貍銜尸去巢,豺狼爭食其肉,種種慘狀,諸般不忍,僅貞親眼所見,因戰而亡者何止數十萬!
“這么多死在亂中的人,日頭曝曬,雨水沖刷,地方上如果不加安葬,勢必會引起大疫。一旦疫病再起,便是給了那些不軌之徒機會,恐怕又有人謀逆叛亂。”
桓、靈以來,天下屢起大疫,殿中的這些人或者親歷過疫病之時,或者家、族中有人死在疫中,聽得荀貞說起疫病,無不色變,頗有點談虎變色的意思。
劉衡說道:“中尉說得對!前幾天我就在考慮這件事了,正打算傳檄各縣,令諸縣的縣令、長遣人分去各鄉、里,催促鄉之薔夫、里之里魁妥善安葬死者。”
劉豫問道:“防疫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備糧。”
“備糧?”
“今年的賊亂耽誤了春種,賊寇擄掠縣鄉,又搶走了民家的儲糧,現下秋收方過,百姓猶有乏者,至春恐甚。國中的倉儲不多,等到來春怕是無以相恤。如果出現這種局面,民為盜賊者必多。貞以為,宜早圖其備,務益致谷以備來春之急。”
劉衡連連點頭,說道:“中尉所言甚是,我亦深有此憂。……,只是,大亂方過,冀州諸郡國均缺糧食,這糧卻從何而來呢?”
荀貞心道:“糧食是種出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想得糧,自然就只有兩個辦法,要么種,要么搶。現在種已是來不及了,那就只剩下一個搶。”
搶誰的?誰有糧食搶誰。誰有糧食?豪強、大姓。
他不動聲色地觀注諸人,只見:劉豫發愁,黃宗蹙眉,段聰撓頭,何法沉吟。很顯然,他們是在苦思該如何才能弄到糧食。他心道:“劉豫、黃宗諸人久居國內,或許對山中的賊情不了解,但對國中豪族、大姓的情況卻必定了解,他們不會不知道這些豪強、大姓盡皆富裕多谷糧,可是瞧他們這副苦思發愁的模樣,卻顯是壓根就沒往這方面想。”
劉衡、黃宗、段聰、何法諸人不是出身士族就是出身豪強,他們當然不會往本階級身上打主意。不錯,他們不是趙國人,趙國的豪強、士族似乎與他們沒甚關系,搶了也的搶了,挨搶的反正是趙國的豪強、士族,可別忘了,在他們的家鄉也一樣有地方長吏,如果開了這個頭,他們家鄉的地方主吏也這么干,又該怎么辦?打擊豪強、摧折大姓是一回事,打擊不法的豪強大姓就好比是從自身上剜瘡,是為了本階級能更長久地占據統治地位,無緣無故地向豪強、大姓開刀,從他們那里強取糧食則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這種行為會傷及他們自己的利益。
段聰搔首愁嘆,說道:“畫餅不能充饑,憑空不能變糧。唉,這糧食卻是不好得也。……,不知中尉可有良策?”
荀貞心道:“我初來乍到,雖得一小勝,又得了劉衡‘兵事盡委於我’的話,然也只能算是剛在趙國站住了腳,問豪強、大姓要糧的話卻是萬不能說出。”就算說,這話也不能出自他口。他暗嘆了口氣,復又想道:“唉,空見糧庫卻不能取之,可恨可惱。罷了罷了,我且先集中精力解決了郡兵、城防諸事,再徐思良策來解決此事吧。”
他肅容回答說道:“致谷糧、撫恤百姓,這是民事。中尉者,武職也,此非貞所宜言。貞唯相君馬首是瞻。”
段聰低頭又琢磨了會兒,終無得糧之策,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不是治民理事、解郡國煩憂的材料,心道:“中尉所言甚是,致糧谷、撫恤百姓是民事,是國相的事兒。中尉是武職,不宜言;我管宿衛、少府,和民事不搭邊兒,我也不宜言。”
他瞧了眼坐在對面的劉衡,心道:“這事兒就讓國相發愁去吧!”一念及此,頓覺輕松,笑對荀貞說道,“相君問中尉有何平賊策,中尉回答了兩策:一防疫,二備糧。《易》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防患於未然,此固應當,可中尉卻為何半字不及平賊的具體方略呢?”
劉豫、劉衡、黃宗、何法諸人聽了段聰此問,俱將心神收回,重注目荀貞,聽他分說。
1,待制鴻都門下:
此待制鴻都門下之“鴻都門”,即鴻都門學之鴻都門。鴻都門學設立在光和元年,不過早在此前的熹平四年,靈帝為了造《皇羲篇》,就召了一批才藝之士“待制鴻都門下”。
“待制”就是待詔,意為未有正職,隨時聽從詔命。
待制分有待制在外和待詔宮內兩種。待制在外的如待制公車,待遇薄,稀得見,生活貧乏,得官不易;待詔在宮內的剛好相反,因為容易見到天子,故易得官上進。
2,東漢諸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