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去年皇甫嵩、朱俊、盧植、董卓奉旨討黃巾,率天子之兵,威動海內,而他四人在當時也只是中郎將而已,如今張飛燕一個山賊反寇也居然能得此位,雖說“平難中郎將”和“黑山校尉”一樣都是臨時設立,類同將軍里的雜號,不如左、右等中郎將尊貴,可亦足令朝野志士為之切齒了。
便是脾氣挺好的劉衡對此也是大搖其頭,私下里對荀貞說道:“中郎將者,國之重器也。孔子云:‘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今朝廷卻將國家重器委與賊寇,實令志士心寒。”
荀貞心道:“這大約就是末世氣象了。”
對張飛燕得任中郎將一職,他也是頗為“切齒”的。
表面上看,中郎將和中尉都是比二千石,實際上,中尉的地位遠不如中郎將。中尉是郡吏,受限於一國之內,足不能出境,中郎將卻是能被稱為“將軍”的朝中重將,二者不能相比。
楊鳳、張飛燕先后投降漢室,接受了漢家的任用,雖說他兩人不可能就此做一個漢家的忠臣,也不可能把到手的中山、常山、博陵諸郡拱手奉還,但至少冀州的這場亂事暫且告一段落了。
一方面在張飛燕的約束下,一方面也是為了消化所得到的地盤,魏郡的於毒、河內郡的眭固亦暫時收斂了兵鋒,不再攻劫郡縣,讓洛陽朝廷緩了口氣。
朝廷得以緩氣,王芬卻緩氣不得。
張飛燕在得到朝廷的印綬任用后遣使赴高邑,遞給王芬了一封措辭客氣的信。
信里邊主要講了兩件事。
一件是向王芬問好致意,張飛燕在信里說:從今往后,你我就要同州為吏了,你是冀州刺史,我在你的治下,希望以后你能多多照顧我。
一件是要糧,上邊剛說過希望能得到王芬的照顧,張飛燕筆鋒一轉,緊跟著就老實不客氣地“要照顧”了,他寫道:為給朝廷消弭賊患,我費心盡力地招降各地叛賊,現已招降了二十萬賊眾,糧食不夠吃,為了避免這些賊眾嘩變再叛、作亂常山,希望你能送我些糧食。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求“谷二百萬大石”,并說:“有了這二百萬大石谷,燕就有把握保證半年內冀州不會生亂了”。兩漢之量制有大石、小石之分,三大石約合五小石,按漢軍中的口糧供給數額,每個士卒每月口糧為二大石外加六斗上下,二十萬人,依此標準供給,一個月需糧五十二萬石,張飛燕只要二百萬石糧就保證半年內不作亂,確是“要求不高”。
但他這個“不高”的要求卻讓王芬氣歪了鼻子。
一畝之地每年產糧二三大石,二百萬石是近百萬畝地一年的產量,固然,冀州是個富庶的大州,開發得早,耕地比較多,王芬就任后,雖然因為忙於兵事,尚未來得及查看耕地土冊,然料來幾千萬畝地總還是有的,如是太平年間,緊一緊也就把這二百萬石糧拿出來了,可現在是什么時候?去年黃巾之亂,全州幾乎顆粒無收,今年麥子剛種下,張牛角、張飛燕又起兵作亂,州府連州兵、州吏都快養不起了,哪兒有糧食給他?
可不給也不成。
什么叫“為了避免這些賊眾嘩變再叛”,又什么叫“有了這二百萬大石谷,我就有把握保證半年內沒有賊亂了”?張飛燕話里威脅的意思絲毫不加遮掩。
如果望氣能望來糧食,王芬天天都得上樓望氣,只可惜望氣望不來糧,沒辦法,為了求個太平,他只能屈尊和張飛燕這個“山賊”討價還價,信使來往四五回,張飛燕給出了買得半年太平的最低價:“一百五十萬石”。
——張飛燕的部曲實無二十萬之多,現只有十余萬眾,而且他也不可能按每人每月二石六斗的份額供給全軍,對那些老弱婦孺,能每天給他們開次粥,讓他們有的吃、餓不死,就算他有良心了,換而言之,也就是說,他每月只需要十來萬石糧就足夠養活這十余萬眾了,之所以獅子大開口,一下要“一百五十萬石”,他卻是為了繼續招兵買馬、擴充實力。
“一百五十萬石”,王芬也沒有。
州府里拿不出這么多糧,他只能向州中的諸郡要。
冀州共有十個郡國,魏、常山、中山、博陵四郡現在賊兵手里,是不能指望了,巨鹿比州府還窮,也沒得指望,他所能指望者唯有河間、安平、渤海、甘陵、趙五個郡國。
一百五十萬石糧,剛好一個郡國三十萬石,渤海是個大郡,并且因為臨海,離內陸遠,在上次的黃巾之亂和這次的黑山賊亂中受害都是最輕,可以多拿點,趙郡轄地最少,并且地狹山多,荀貞在此次平亂中又立下了大功,可以少拿點。
饒是如此,趙郡也被分到了十五萬石的份額。
州府要糧的檄文下到趙郡相府,劉衡叫苦連天。
他對功曹魏暢、主簿樂彪大發牢騷:“去年遭兵災,幾無收成,幸賴皇甫將軍奏請朝廷減免了冀州的賦稅,又幸賴吾郡有中尉荀君,郡內方才得以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了一季麥谷,本想著今年能過個安生年了,卻沒想到朝廷減免了賦稅,張飛燕卻又收起了糧谷!”
魏暢是趙郡本地人,對趙郡的感情比劉衡深,對王芬傳檄要糧之令尤是充滿抵觸,他憤慨地說道:“今春二月,朝廷下詔,稅天下田,畝十錢;而今郡里夏收方過,方伯又傳檄要糧十五萬石,這樣下去,民不堪負重,早晚會再起亂事的!”
今春二月朝廷下詔稅天下田、畝十錢是因為宮城的南宮遭了火災,洛陽的宮城由南、北兩宮組成,南宮是皇帝及群僚朝賀議政的地方,今春二月,南宮火災,大火燒了半個月,把南宮燒成了白地,中常侍張讓和趙忠遂建議今上斂天下田畝稅十錢,以重修宮殿。
這道詔書下來時,冀州的饑荒、疫病鬧得正兇,流民成群結隊、穿郡過縣,時局糜爛至此,朝廷不思賑濟,卻還下詔增稅,誠如荀貞之所認為:此真末世之象。
樂彪對此王芬的檄令也很不滿,他說道:“我郡今年的收成雖還不錯,可又要養郡兵,又要供趙王,又要給大大小小郡縣諸級的吏員發俸,又要賑濟仍滯留或落戶在我郡的流民,卻也是僅夠自用而已,方伯一張嘴就要十五萬石糧,卻從哪里給他弄去?”
牢騷也罷,憤慨、不滿也好,王芬的檄令既然下來了,為了“冀州大局”,劉衡、魏暢、樂彪也只能想辦法把這十五萬石糧弄來,所謂的想辦法,其實只有一個辦法:傳文諸縣,令諸縣長吏再向百姓征糧。
相府的檄令很快傳到諸縣,諸縣的長吏無論情愿不情愿,只有服從,一時間,趙郡全境,五縣十余鄉,處處可見稅吏如狼似虎,處處可聞鄉野怨聲載道。
等把這十五石糧湊齊,送到州府,已是七月初。
隨著七月的來到,劉衡的心情漸漸地好了起來。
七月之后是八月,依漢制,八月是算民之月。
今春時,數萬流民涌入趙郡,這些流民有的死於疫病,有的成了餓殍,有的從了賊,有的離散去了它地,還有不少就地落戶,入了趙郡的戶貫。可以預料,今年的算民,趙郡必會人口大增,而在本朝的官吏考課中,治下戶口增加是地方長吏最大的政績,如前漢名臣黃霸在穎川太守任上時,因為潁川“戶口歲增”,“(黃霸)治為天下第一”,遂“征守京兆尹”。
戶口增加是最大的政績,此外,錢谷入出,即財政稅賦收入的狀況,盜賊多少,即地方治安,這兩條也是重要的考課標準。倚仗荀貞之力,趙郡今年在這兩方面也都很優秀。
想及今年考課的成績肯定會很好,說不定明年就可以離開冀州這個多事之地,換一個美郡為太守了,劉衡心花怒放之余,決定好好感謝一下荀貞。
沒有荀貞擊賊定郡,趙郡就無今日。想想巨鹿、常山、中山、魏諸郡的慘狀,劉衡不寒而栗。
適逢七月七日,俗於此日筵奉瓜果以祭牽牛織女,劉衡乃設饌置酒,邀荀貞宴飲。
時當夜至,筵席設於高樓,滿座衣冠,上仰月華之光,舉杯對飲,直欲乘風飛去,下望相府侍婢鶯鶯燕燕,拜月庭中,穿針乞巧,試問之:鄉野貧餒之民,焉知朱門酒肉之臭?
劉衡興致很好,舉杯笑道:“吾聞前朝孝武皇帝時,七月七日夜,西王母嘗乘紫云之輦,沐月華而降,與孝武皇帝會於尋真之臺齋,諸卿,今夜之月,不知比之前朝如何?”
席上諸人紛紛出言,或云古今之月無異,或云今月勝於古月。
荀貞獨默不出聲。
劉衡笑問道:“中尉有何高見?”
荀貞舉望明月,喟然嘆道:“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嗟乎!年年歲歲月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四句七言一出,席上諸人盡皆收聲。
劉衡細細品之,從荀貞的這四句詩里品出了傷感惆悵之味,關心地問道:“中尉可是有何心事么?”
“今天上午,貞獲悉了一事。”
“何事也?”
“朝廷下詔征還皇甫將軍,收左車騎將軍印綬,削戶六千,更封都鄉侯,二千戶。”
1,冀州是個富庶的大州,……,然料來幾千萬畝地總還是有的。
前漢武帝時,全國耕地總面積約四千一百多萬畝,平帝時,增加到八億二千七百余萬畝,東漢則常年穩定保持在近七億畝,約合今四億八千萬市畝。
漢時南方的農業水平不高,這近七億畝應該很大部分是在黃、淮以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