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趙然的召喚,李鵠素來是來之甚速。
趙然沒有起身,指著側對面的席子,說道:“坐。”
李鵠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入席就坐,笑對趙然說道:“將至重九,少君召我來,可是想邀我采菊華,登高飲酒么?”
“酒什么時候都能喝,……近日我總覺得心神不安。”
李鵠愕然。
“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事兒不對。前晚我睡到半夜,也不知做了一甚夢,猛然驚醒,汗濕褥枕,時寢室漆黑,唯些許月光透入,撒於地上,映寢具之影,吾望之,如人影憧憧。”
李鵠搞不懂趙然的意思,不知他提起前晚的夢境是想表達什么,遲疑了下,呆著臉說道:“要不要請個擅道術之人來宅中看看?”
趙然頓覺對牛彈琴,怫然不樂,說道:“與鬼神無關。”
“那是?”
趙然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前晚做那個噩夢不是為別的緣故,正是因他近些日來總覺得不安,日有所思,遂夜有此夢,不過被李鵠一打岔,他沒了說下去的興趣,改而隨口問道:“豫州兒這些天在郡府里忙些什么?”
“少君也知,陳太丘過世了,前些時,他遣人送他妻妾回去了潁川,隨后,他罷朝半月。”
“我問的就是在他罷朝的這半個月里他都干什么了?”
趙然一下就問住了李鵠。
李鵠自上次被荀貞從朝會上逐走,深覺丟臉,再沒進過郡府半步,對荀貞這半個月具體都干啥了他還真不太清楚。雖不很清楚,只知一大概,但不能說實話,如說實話,會顯得他太過無能。他說道:“我聞他這半個月里茹素衣粗,滴酒不沾,歌舞不近,好像是什么都沒干。”
趙然突然知道了自己為何會感到不安,說道:“不對。”
李鵠唬了一跳,以為被趙然看出了自己是在強撐臉面,忙道:“不假!豫州兒這半個月確是沒做什么,只在府里待著,連門都沒出過。”
“我不是說這個。”
李鵠松了口氣,問道:“那是?”
“我是說他‘什么都沒干’不對。”
“少君何意?”
“你不覺得他近些日來太安靜了么?”
“少君是說?”
“他年初到郡,又是殺我的門客,又是逐郡府吏,又是逐梁期令,擺明了要與我對著干,但近一兩個月來他卻沒再有什么動靜,對我家不聞不問,透著古怪。”
李鵠心中叫道:“豫州兒哪里是對你家不聞不問、沒什么動靜了!前不久,他不還面辱我,把我這個少君的忠實走狗從朝會上趕走了么!”見趙然面現沉思之色,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趙然忖思了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心道:“我派去趙郡打聽的人回來告訴我,說趙郡人風評豫州兒‘英武果敢’,他絕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他既然要與我家對著干,那他肯定不會輕易罷手。近兩個月他卻一改前態,幾無動靜,必有玄虛。”再次問李鵠,“他罷朝之前的那一個多月都干什么了?”
“忙著秋收、屯田、督巡諸縣征收賦稅。”
“就這些?”
李鵠心道:“這些還不夠?”他久仕郡縣,知道郡縣吏在八、九這兩個月會忙成什么樣子,耐心地給趙然解釋,說道,“少君,八、九二月乃郡縣一年之中最忙之時。豫州兒近兩個月沒有別的動靜,也許是因為他把全副的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他此前未曾任過郡縣長吏,在治民上沒有經驗,只政事他就忙不過來,又怎還會有余暇顧及余事?”
他言外之意,趙然是過慮了。
趙然聽了李鵠的分析,覺得有理,仔細想想,自己似乎的確是有點多疑過慮了,心情放松下來,轉而有心思和李鵠聊談了,順著他的話,惋惜地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如你所云,豫州兒此前未嘗任過郡縣長吏,於民事上無有經驗,可惜他這兩個月卻居然做得還不錯,沒出什么差漏,否則,如能讓我抓著他一個錯處,就足夠逐他出郡了。”
荀貞現為“守太守”,還沒轉正,如被趙然抓到一個錯處,確是有可能會被趙然逐走。
聞得趙然說起“逐走荀貞”之事,李鵠頓時來了勁頭,他上次被荀貞面辱后跑來向趙然哭訴,趙然只是不耐煩地敷衍他了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讓他至今不得報仇,早就忍不住了。
他說道:“豫州兒現在雖無錯處,不代表他以后沒有錯處。”
這話說到趙然心里去了。荀貞初來郡中時,趙然自恃家威,沒把他當回事兒,不夠重視,但隨著荀貞慢慢在魏郡站住腳,并一步一步地掌控住了局勢,他不得不開始重視荀貞。他早就尋思著想抓住荀貞一個錯處,將之逐走了,只是荀貞謹慎,他一直沒有找到可茲利用的東西。
“你有找到他錯處的辦法?”
“愚以為,要想找到他的錯處,非得從他身邊入手不可。”
“你細說說。”
“豫州兒再謹慎,也不可能一錯不犯,就算他政事上不犯錯,人皆有七情六欲、喜好憎惡,他在私德上也必有短缺。連孔子還做出過‘子見南子’的事兒,何況豫州兒?抓不到他政事上的錯,何不抓他私德有虧之處?豫州兒出身名族,對他來說,名重於命,以之為要挾,不愁他不服軟。私德乃人隱秘之事,要想知其私德之虧缺,唯一辦法就是收買他身邊的親近人。”
趙然大喜,又蹙眉,說道:“豫州兒身邊多是他的鄉人、故吏,對他必是忠誠,要想從他身邊人下手,恐不易也。”
“姜顯(許仲)、劉鄧、陳到、陳褒、典韋諸輩,或為其鄉人,或從其日久,恐不易為少君用。荀攸、荀成、辛璦、文聘諸輩,或為其族人,或為其親族,或為其家學的門生,恐亦不易為少君用。然,豫州兒身邊的那幾個冀州人卻或許能被少君用。”
“那幾個冀州人”,這說的是岑竦、程嘉、陳午等趙郡人、趙云、夏侯蘭、嚴猛等中山人和審配、欒固、霍衡、陳儀等新近得到荀貞重用的魏郡人。
這些人跟從荀貞的日短,對荀貞的忠心可能不及許仲、荀攸、典韋等人。
趙然說道:“豫州兒身邊的冀人有不少,總不能一個個地去試探,這會打草驚蛇,引起豫州兒的警覺。這么些個冀人里邊,你覺得哪個最有把握?”
“趙云、岑竦深得豫州兒信用,一個現與典韋共掌豫州兒的近衛,一個現為郡主記掾,且據郡吏們說,此二人俱忠直之人,怕是不好拉攏。夏侯蘭與豫州兒不算親近,跟從豫州兒得晚,又常在營中,對豫州兒的私事應所知不多,拉攏來也無用。審配士族子弟,得豫州兒恩用,顯居郡上計掾一職,其人又素以性剛忠聞名郡中,估計也不好拉攏。欒固、霍衡、陳儀等人向不與君家交通,亦難拉攏。鵠竊以為,程嘉、陳午二人最適合拉攏,而又以程嘉最為合適。”
“程嘉、陳午?陳午之名,吾未曾聞,程嘉之名,吾有聞之。我聞程嘉亦如岑竦、趙云,深得豫州兒重用,長從左右,也是豫州兒的一個親近之臣,你且說說,他和陳午為何好拉攏?”
“鵠打聽過了,陳午其人,性非剛正,因出身貧寒,不識字,跟從豫州兒之前只是一個斗食亭長,是故在他掌兵之后,他營中的書佐諸吏最先對他常自輕視,他乃御下奇譎,每自示才干,以明示下為不可欺者也。少君請想,這樣一個能以‘奇譎’手段御下的人,肯定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豫州兒與少君比之,如燕雀比之於鴻鵠,陳午不會不知道該選擇哪一方。”
趙然連連點頭,說道:“說得對,說得對。……程嘉又為何好拉攏?最合適?”
“程嘉好財貨,又據鵠所聞,豫州兒府內、帳下諸輩,獨此人最好阿諛。如此貪財、好阿諛之徒,只需給他些財貨,許他些前程,用之易哉!而且,鵠還聽說,因辛璦乃豫州兒之親族,素得豫州兒信愛,程嘉欲與之交,但辛璦卻不肯理他,又聽說,荀貞帳下有一名喚高素的,自恃為荀貞故舊鄉人,曾多次折辱程嘉,或直呼其名,或呼其‘老句’,對他辱之甚甚……。”
趙然打斷他,問道:“何為‘老句’?”
“‘老句’者,即‘耇’也。”
趙然更加奇怪,問道:“高素緣何以此稱呼程嘉?”
“少君未曾見過程嘉。程嘉個矮、貌丑、膚有斑,是故高素呼他‘老句’。”
“耇”的本意是老人面部的壽斑,高素以此字呼程嘉,用的當然不是此字之本意,而是在譏諷程嘉的膚斑。高素這個人,他本身就是一個“好拍荀貞馬屁”的人,為了把遲婢獻給荀貞,他連遲婢的丈夫都敢誣殺,但他的拍馬屁,在別人看來是拍馬屁、很無恥,對他本人而言,卻是他真情實感的表露,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拍馬屁,他又好俠,有點俠氣,所以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就是一個拍馬屁的“無恥之徒”,可他卻很看不起別的拍荀貞馬屁的人,比如程嘉。
趙然不由為之發噱,說道:“這叫高素的倒是個有趣之人。”
李鵠費了老大功夫才把荀貞身邊人的優劣、乃至互相間的矛盾打聽了個差不多,總算等到機會,憋著勁兒要攛掇趙然接受他的主意,卻被趙然岔開話題,未免如蠅在喉,有點不上不下。
但是,他不敢打擾趙然的興致,強憋任住,陪笑兩聲。
趙然突發奇想,問道:“高素此人脾性如何,能不能被拉攏過來?”
“這,……此人雖跋扈奢靡,然對豫州兒甚是忠心,早年黃巾亂潁川,他連家都不顧,連夜與姜顯等率甲士出鄉,迎風沖寒馳奔數十里至潁陰,只為護豫州兒安全,怕是難為少君所用。”
趙然聞之,生起羨慕,心道:“豫州兒何德何能,能得到這些忠勇之士?”說道,“你接著說。”
李鵠應了聲是,迫不及待地接著說道:“程嘉好財貨、阿諛,本就非忠正之人,又連被辛璦、高素折辱,懷存怨恨,所以較之陳午,竊以為,他更易拉攏。又如少君所言,他深得豫州兒信用,常侍從豫州兒左右,對豫州兒私德有虧處亦必清楚,因此鵠言:他是最為合適的一個。”
趙然想了一想,覺得李鵠說的似乎不錯。
聽了李鵠這么一番分析,他也覺得程嘉是一個最易、也是最合適收買的人選。
他是個有決斷的人,當機立斷,拍板說道:“好!就按你說的辦,從豫州兒的身邊人下手,尋其私德虧缺,程嘉便交由你去辦。”
李鵠為了報荀貞折辱之仇,這些天下了很大的功夫,把荀貞身邊的人摸了一個遍,尤其是程嘉。因為覺得程嘉可能是個突破口,他在程嘉身上下的功夫最大,自覺已把程嘉的喜好、脾性琢磨透了,不敢說十成十,起碼有八九成的把握能把他收為己用,因此,當聞得趙然同意了他提出的這個暗尋荀貞把柄的建議,并命他去收買程嘉,滿心狂喜,毫不推辭,大聲應諾。
應過諾,他又說道:“只程嘉一人好像稍嫌不夠,還有幾人,少君也可收買之。”
“誰人?”
“杜買、繁譚、何儀、李驤、蔡遷。”
“何儀、李驤、蔡遷我知道,是黃巾賊,前些時被豫州兒或委以剿賊之任,或委以縣長吏之任,哼哼!因此使得我不能得此數縣,實在可恨!……杜買、繁譚何人也?”
“此二人是豫州兒在潁陰為亭長時的故吏。”
“既是早在潁陰時就為豫州兒的故吏,怕是不易拉攏吧?”
“不然,此二人與姜顯、高素等不同,姜顯、高素諸輩有俠氣,此二人,鄉間小人耳。繁譚有一同產弟,名繁尚,去年早春傷寒,繁譚病重,繁尚為保自身,對他棄之不顧,可見彼小人之性。”
“按你這么說,繁尚該最好收買啊。”
“豫州兒因他不顧兄長之事,把他逐走了,我遣人去趙郡打聽過,無人知其下落,現今世道不寧,他孤身一個外州人,也許已經死了。”
趙然又叫可惜:”太可惜了,這等小人,應長壽安康,等我來用才是也。”對李鵠說道:“既如此,我明日便遣門客尋機與杜、繁二人結交。”
李鵠對趙然忠心耿耿,怕趙然多花錢,提醒說道:“欲得此二人用,錢不需多,二十萬足矣。”
“何儀、李驤、蔡遷三人雖曾為黃巾賊,然今皆得豫州兒重用,或居大縣,或握精兵,你有幾分把握能將之羅為我用?”
李鵠是士族出身,對何儀、李驤、蔡遷這樣的賊寇是看不起的,說道:“一日為賊,終生為賊,彼等既能降從豫州兒,亦能降從少君。”
“你說的也有道理。何儀現為文聘輔,領兵在外,接觸不便,我明天遣兩個能言善道的門客,帶夠錢貨,分去內黃、繁陽,伺機先與蔡遷、李驤結交。”
李鵠說道:“內有程嘉,知豫州兒近年來的隱私之事,中有杜買、繁譚、繁尚,知豫州兒早年在潁川時的隱密,外有蔡遷、李驤,知他從皇甫嵩擊黃巾時的隱事,只要能把此數人拉攏過來,豫州兒難逃此劫!”
如果杜買等人真被趙然收買,荀貞還真是難逃此劫了。
荀貞早年在繁陽亭時藏匿許仲,后又藏匿典韋,這兩個人都是被通緝的要犯,荀貞藏匿他倆,犯了“首匿”之罪。首匿即“言為謀首而藏匿罪人”,依據所藏匿之人所犯罪行的不同,首匿之人要被處以輕重不一的刑罰。許仲、典韋俱是殺人要犯,犯的是死罪,“首匿死罪”是僅次於首匿謀反、首匿群盜的重罪,荀貞現為潁陰侯,只這一條罪行,他的侯位就要被免。
而荀貞以往觸犯的律法不止這一條。
高素自作主張,殺了遲婢的丈夫,雖非是受荀貞指使,然荀貞明知不報,犯了見知故縱之罪,按律,與高素同罪,當死,如嚴論之,他明知遲婢之夫是被手下人誣殺而還納遲婢入家,這又犯了搶占人妻之罪,這兩條都是重罪。從擊黃巾,荀貞私藏繳獲甚多,此亦重罪。
這三條是他以往犯下的最重的罪,三罪合一,就算袁紹、何顒、曹操也救不了他。
他藏匿許仲一事,杜買、繁譚知,高素誣殺遲婢夫一事,杜買二人亦知。他隱藏繳獲一事,蔡遷不知道,李驤隱約知道一些。
趙然、李鵠的本意是想逐走荀貞,然如被他二人得知荀貞犯下過此三條罪行,荀貞恐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鄴縣令接到荀貞的信后汗如雨下,趙然、李鵠估計是沒有興趣私信給荀貞的,荀貞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就是:掛印逃亡。誅趙一事也只能就此作罷。
李鵠、趙然說干就干。
趙然從門客中挑人,預備收買杜買、李驤諸人。
李鵠則辭離趙家,命車駕去程嘉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