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令人震驚,也只是令其他人震驚而已,荀貞是早就知道會有此一事發生的。
即:董卓殺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袁家嬰孩以上五十余口,——凡是在京的袁氏族人,無論長幼,被董卓給殺了個干干凈凈。
消息傳到陽翟,戲志才、荀攸、荀彧諸人俱皆震驚。
荀彧在得到消息的當時就來找荀貞,他義憤填膺地對荀貞說道:“董賊倒行逆施,竟誅袁氏滿門,連尺口嬰兒也不放過,兇殘無道,天人共憤!”
荀攸、戲志才也相繼來到。
荀攸面帶憂色,說道:“袁氏在京者滿門被誅,君侯,司空會不會?”
“司空”說得自是荀爽了。
戲志才搖了搖頭,說道:“司空從車駕,現在長安,不在洛陽,司空智深明遠,我聞他又與司徒王公友善,身邊并且又有君侯特意遣去的虎士相衛,料應無危。”
荀爽沒留在洛陽,而是跟著天子一起去了長安,董卓身在洛陽,便是想殺荀爽,一時也是殺不到,或者說,恐怕也是殺不了的。
為何說殺不到,甚至殺不了?因為三個緣故。
其一,是因為王允。
天子二月十七離開的洛陽,三月初五到了長安,從行的大臣們中,名位高遠的有之,品爵尊貴的有之,而如論“名實兼備”,既有高名、貴位,又有實權的,現下卻唯王允一人而已,王允現為司徒,同時是尚書令,司徒乃是三公之一,僅在太尉之下,地位尊高,尚書令掌尚書臺,是朝中最有實權的職位,現在長安朝中內外的大小事宜皆委之於王允,他外理朝政,內謀王室,行事舉動有大臣之風,極得朝臣和天子的倚仗,是而今長安朝中不折不扣的第一人,——那么說了,如楊彪、黃琬等等這些士族中的名士,都先后被董卓貶壓,王允也是一個素有清正剛直之名的名士,卻為何能坐到如此高位?無它緣故,只因他與楊彪、黃琬等人的行事作風不同,他一向對董卓曲意逢迎,阿諛拍馬,假裝服從,所以博取到了董卓的信任。
王允既得到了董卓的信任,而荀爽曾為他昔日的“下吏”,荀爽前些時有一封信寫給荀貞,又在信中隱晦地提到,說他正與王允、何顒等人密議,欲共舉誅董之事,換言之,這也就是說,荀爽和王允的關系是極為密切的,兩人乃是“一黨”,那么有了王允在外打掩護、說好話,董卓就算對荀貞不滿,想來應也不會連累到荀爽的。
其二,是因為荀爽本人。
黨錮之時,荀爽亦受其害,在禁錮之列,遠遁漢濱十余年,這么多年,他眼見耳聞,親身經歷了激烈、血腥的朝中政斗,早就深知進退隱晦之道,又精研《易》,是當代有名的一個易學大師,更是明了明哲保身之術,所以在表面上,他對董卓也一直都是并不刻意針對,有時還會“從權”,如王允一樣,奉迎董卓兩句,故而,董卓也并不是很厭惡、痛恨他。
其三,那便是因為荀貞派去保護荀爽的衛士們了。
荀貞因知袁氏滿門被誅之事,早有荀爽或會受到自家牽累之憂,故此早早的,就精選了些勇猛忠心的死士,特意派去給荀爽和陳紀,分為他兩人的護衛,一旦事有不測,在這些死士的護衛下,即便外有群敵包圍,他兩人也是會有逃出生天的機會的。
荀攸、荀彧對顧一眼,兩人心里都同意戲志才的判斷,面上憂色略收。
戲志才沉吟片刻,對荀貞說道:“袁氏被誅五十余口,此固人間慘事,可是君侯,君侯與孫將軍一直在謀議二次討董,我竊以為,單對討董而言,袁氏被誅未嘗不是個機會。”
荀貞說道:“志才你是說?”
“不錯。此次關東群起討董,袁本初為盟主,袁氏兄弟分在南北,一以冀州為資,一取南陽為用,如論實力,他兩人當是最強,而上次擊董,袁公路按兵不動,袁本初雖出了數千人馬,卻亦毫無用處,現下,袁氏在京者滿門被誅,袁太傅,袁本初、袁公路之從父也,袁太仆,袁公路之同產兄也,國仇家恨,他兩人想來應不會仍屯兵觀望,依舊不肯出戰了吧?”
袁隗是袁紹、袁術的從父,袁基是袁術的同產兄,——袁紹是過繼給袁成的,他和袁術本為同父異母的兄弟,袁基名為他的從兄,實際上也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兄,那么袁隗、袁基兩人被殺,對袁紹、袁術來說,就是國事之外,現與董卓又有了血海家仇。
依常理而計之,袁紹、袁術這回總不該仍觀望不戰了吧?
荀貞卻是知道,便是袁隗、袁基等袁家的五十余口被殺,袁紹、袁術卻依舊是沒有出兵的。
這看來似是無情,可凡是欲爭天下者,又有幾人會把家事放在第一位?高祖為爭天下,那可是連父親、妻、子女都不顧的,況乎袁隗、袁基只是袁紹、袁術兄弟的從父、兄弟?
戲志才大約也是知道這點的,所以話里雖然說“單對討董而言,袁氏被誅未嘗不是個機會”,可表情上卻并無什么特別的神色,只是淡淡而言之罷了。
荀貞說道:“為國者,焉能顧家?袁本初意在冀州,袁公路心欲荊州,今冀、荊未定,尚未完全落入他二人之手,袁太傅、袁太仆雖被殺,他兩人恐亦不會起兵為之復仇。……不過,我倒是傳道檄文,以上匡天子,下為袁氏復仇為名,呼倡各路共起兵,同擊董賊,至於事能成否,卻非是你我可能為之的了。”
戲志才點點頭,說道:“事如能成,固然最好;事如不成,天下亦可知究竟誰才是最忠義之人。”
這才是戲志才的真正目的。
身為討董盟主,族人被殺,如果卻依舊按兵不動、不出河內,袁紹的名望必然會稍微受損,而荀貞若於此時傳檄天下,相比之下,其名望卻或會因此而能夠再得到一定的提升。
荀貞遂叫陳儀寫了一道檄文,和孫堅聯名并署,於次日傳送天下。
數日后,洛陽董軍營中,董卓看到了這道檄文。
他粗粗地瀏覽了一遍,隨手將之丟到一邊,問左右:“河內袁紹、南陽袁術,可有異動?”
帳下回稟報道:“除聞袁紹、袁術祭奠袁隗諸人外,他兩支軍馬至今皆無異動。”
董卓不屑地說道:“袁家兄弟空擁虛名,較之膽勇,何及荀、孫!”
帳下一人說道:“相國誅袁氏之意乃是殺雞儆猴,袁氏兄弟、酸棗諸豎皆無敢言也,俱恐駭俯首,而唯獨荀、孫不識好歹,卻敢傳檄天下,倡聯兵擊洛。相國,荀爽,荀貞之族父也,陳紀,荀貞之妻族也,他兩人現皆在長安,何不索性把他兩人也殺了?以示天下,震奸黨之心。”
董卓看去,說話的是他女婿牛輔。
牛輔是董卓的親信重將,又是董卓的女婿,知道董卓誅袁氏五十余口的真正目的,那便是殺雞儆猴。
董卓殺袁隗等,其意并不在袁紹、袁術,而是在酸棗聯軍,他是想以此來恐嚇張邈、曹操等人。酸棗的那些諸侯們大多出身名族,世代為官,在起兵前,有的還是常居洛陽,差不多皆有家眷、子女、族人在京,別人不說,比如曹操,他就有家眷在洛陽,曹操當日逃出洛陽時情況緊急,是微服而走,沒帶幾個人,他早年在譙縣時納的小妻卞氏和卞氏給他生的次子曹丕等人都沒能跟他走,后來起兵討董,兩軍為敵,曹操也沒辦法派人去把卞氏、曹丕等接出來,所以,他們現皆尚在洛陽,董卓殺了袁隗等人,就是在告訴曹操等:你們要是還跟著袁紹和我為敵,你們留在洛陽的家眷、子女、族人就會和袁隗等人一個下場。
這是在從心理上打擊曹操、張邈等那些跟著袁紹起兵的諸侯們。
又有一人說道:“相國萬萬不可。”
董卓再看去,說話的是討虜校尉賈詡。
賈詡素有智名,董卓頗重之,乃問道:“文和,緣何不可啊?”
賈詡今年四十多歲了,他生在涼州,地處邊鄙,年輕時名聲不顯,只有閻忠認為他與眾不同,有良、平之奇,后來,他被舉孝廉,又入朝為郎,因疾病去官歸家,在家待了段日子后,得到公府的征辟,又來到洛陽,數遷為太尉掾,董卓入京,因賈詡和他是同州人,遂對其加以重用,先拜他為平津都尉,命以鎮守洛陽周邊八關中的小平津,前些時把他召回洛陽,改遷為討虜校尉。
賈詡恭敬地說道:“袁隗,太傅也,袁基,太仆也,明公先已誅之,朝野懼駭,今如再誅荀爽、陳紀,所謂物極則反,必會使內外不自安,或生離心,反壯二袁聲勢。”
袁隗、袁基兩個是袁紹的族人,董卓殺了,是殺雞儆猴,可荀爽現亦為三公之一,董卓如再殺了,那就是短日內連殺兩個三公,此前朝之所未見,肯定會引得朝中公卿、大臣人人自危,實不利遠在洛陽的董卓加強對長安的控制。
董卓以為然,頷首稱是。
賈詡又道:“今次關東起兵,盟主乃是袁紹,如荀貞、孫堅者,不過是附從罷了,既無袁紹之名,又無袁紹之眾,便是再戇悍勇戰,也無關大局,以在下愚見,相國實不必太著意他兩人,只需令胡將軍牢守伊闕諸關,便足矣。當下之要緊大事,還是應當以二袁為先,只要能先把二袁,尤其是袁紹打垮,關東余輩,跳梁小丑,不足相國定也。”
袁氏世為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政治力量極其強大,是董卓的強敵,而如荀貞、孫堅等,確如賈詡所說:便是再敢戰,也只是他兩支人馬而已,無關天下政局。眼下最要緊的,的確是要先想辦法把袁紹、袁術打垮,只要能將他兩人打垮,關東義軍就是群龍無首,必星散而去,待到那時,以涼州、并州軍馬之強,董卓便可以分別一一擊之,從容平定。
董卓說道:“文和,卿言甚是。”頓了頓,又問賈詡,“今我已誅袁氏在京者滿門,想來酸棗諸豎應已俱皆膽裂,文和,你以為,下一步我該如何做,才能迫其降我?”
賈詡早有定計,聞得董卓詢問,當下答道:“確如明公所言,袁隗、袁基等被誅,料那酸棗諸豎必已皆驚駭膽裂,心憂在京之家眷,想來應是不敢再公然與明公為敵,可如想迫其星散,或更甚而,使其自縛求降,以在下看來,還得再往柴堆里丟一把火。”
“什么火?”
“明公可分遣良將,使統以精卒,分擊袁紹、袁術。”
董卓哈哈大笑,拍案說道:“卿之所言,正吾意也。”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此次關東討董,其“王”便是二袁,尤其是袁紹,從早前荀貞、孫堅、曹操、鮑信等出兵,而余者不與合兵共出就可看出關東聯軍氣勢雖盛,內實各懷打算,那么,在這個基礎上,抓住袁紹、袁術這兩個為首的窮追猛打,先殺袁隗等,從心理上恐嚇余者,再分別遣兵痛擊二袁,從軍事上恐嚇余者,雙管齊下,十之,就能使關東聯軍瓦解,只要關東聯軍瓦解,董卓這邊就會壓力頓減,從而便可以或招降、或進擊,從容不迫地分別一一平定之了。
不得不說,董卓確算是個人杰,有野心,有能力,也有手腕。
先采取守勢,觀望關東聯軍的動向,在看出關東聯軍內實各懷打算,并非是鐵板一塊后,當機立斷,馬上就誅袁氏在京者滿門,以為威嚇,再改守勢為出擊,以更進一步地從軍事上來對聯軍進行打擊,以迫其分化瓦解。他這一整套對付關東聯軍的辦法是很有章法的。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點,最終導致了他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