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雪,下起來總比蘇州那邊大幾分。只一夜功夫,偌大的江州城,萬屋白頭,白皚皚一片,瑩瑩地反射出雪光來。
如此大雪,為避免交通阻塞,府衙早早就派出快馬到各條大街小巷里通報,要家家戶戶清理干凈自家的門前雪,有怠慢者,罰款一貫。
一大早,陳劍臣就起來了,聽到快馬的通報聲,就要提起工具準備出門掃雪。那邊阿寶看見,慌張跑來奪下工具,道:“留仙哥,你怎么能去掃雪呢?”
回到家中已有一段時日,再過得三天又是新年,陳劍臣身上穿著全新的襖子,笑道:“阿寶,為何我不能掃雪?”
阿寶囁嚅道:“留仙哥,你是秀才呀。”
陳劍臣哈哈一笑:“秀才又如何?自家門前雪都掃不了,何以掃天下?”不由分說,重新拿過工具,開門出去,嘩啦嘩啦地鏟起厚達盈尺的積雪來。
阿寶拗不過他,唯有提著掃把出來幫忙。
此時左鄰右舍,不少人都拿著工具出來掃雪,見到陳劍臣親力親為,俱大感訝然——作為秀才,作為明華學院的廩生,作為聊齋的老板,無論從哪個身份看,陳劍臣都沒有必要親自出來掃雪的。
但議論歸議論,只是交頭接耳罷了,陳劍臣的作為又不犯法。
約莫忙活了半個時辰,聊齋門前的積雪終于被清除得差不多了,陳劍臣出了一身汗,可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爽。
他拍拍巴掌,抬頭一看,見到斜對面的金針齋咿呀一響打開門,一身素色裝束的魯惜約走出來,對著他嫣然一笑——
在蘇州,魯惜約抱得大仇,與王復一同先行返回江州。破費了一些周折才從遛鳥樓脫得清倌人的身份,并由王復出面,盤下了聊齋斜對面的一間宅子,開了一間名叫“金針齋”的小醫館,又找了兩名丫鬟做幫手。
果不其然,金針齋開起來后生意頗為紅火,許多女子都過來診治,短短時間,魯惜約竟闖出了不小的名頭,人稱“魯女醫”。
相比起金針齋,聊齋的生意反而不溫不火,甚至有些慘淡。無它,陳劍臣一去蘇州數月,聊齋中擺賣的字帖沒有新貨,來來回回就那幾幅,生意能好才見了鬼。
陳劍臣也不在乎,他回來后,就叫阿寶把墻上懸掛的所有字帖全部取下來,付之一炬。對于這個決定,阿寶又覺納悶又覺心疼,那燒的都是錢呀,如果隨便賣出一幅至少都能得到上百文錢,可以買多少斤肉了?
但她對于陳劍臣總有一種盲目的信從,雖然不舍,可還是一聲不吭地按命行事。
燒掉以前的字帖,陳劍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說起來很簡單,就是他覺得以前的字有些看不上眼了。
因為勤奮專心,而且善于鉆研,陳劍臣的書法幾乎每天都有進步,這說出來很是駭人。到如今他豁然貫通,將前世所記的書法名家風格和今生的經驗結合而起,從而真正形成了個人的特點品性。
書法已小成矣。
既然小成,那么以前所寫的作品就有點不堪了,于是一把火燒掉,等于燒掉自認為失敗之作,免得賣出去辱沒了自己的名聲。
一直以來,陳劍臣都是一個嚴于律己,精益求精的人。
蘇州一行,做了小狐貍精幾個月的業師,陳劍臣付出良多,但所獲也不少。如果說五百錠金元寶是俗世錢財,那么血檀木書筪、金蠶衣背心則是超越凡塵的所在。如今的他,再不是以前那落魄潦倒的窮書生,而是身家不菲的富家翁了。
當然,對于存放在盛大錢莊的金子,目前陳劍臣并沒有動用的念頭,依然堅持本來的生活狀態,不露富,不顯擺。穿的是母親親手紡織的衣衫,吃的是阿寶親手燒出來的飯菜,穿也暖暖,食也熙熙,足矣。
子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陳劍臣倒不是羨慕那種貧窮的生活狀態,而是要學習那種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
回來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陳劍臣都沒有寫出滿意的作品,干脆長期關門打烊,不做買賣了,他甚少去金針齋里坐,倒是魯惜約三頭兩天跑過來陳家。
——其實在陳劍臣未回來之前,通過王復,以及自我介紹,魯惜約早就和莫三娘、阿寶熟悉了,都是女人,她說話又乖巧懂事,很快就和阿寶大成一片,并甚得莫三娘中意。一次莫三娘生病,還是魯惜約親手針灸好的呢。對于她的醫術,莫三娘贊不絕口。
她們相處得來,陳劍臣也覺得很欣慰,關于魯惜約為什么偏偏要到自家對面開店的原因,自是心中有數。
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金針齋門前的積雪并不多,兩個丫鬟各執掃把,不大一會就掃干凈了。對陳劍臣一笑后,魯惜約就低著頭回店子里去了。
陳劍臣站立在門口,雙眼微微瞇起,往街道兩邊張望,就見到一輛馬車急匆匆本來,停在他身前,隨即王復從車上走下來。
多時不見,王復明顯寬胖了不少,肚子都凸出了一圈兒。
“留仙,快與愚兄進來,有話要和你分說。”
他神情有些焦急,似有心事。
陳劍臣眉頭一皺,請他進入書房坐定,問:“拂臺兄,發生了什么事?”心里便有些奇怪,這般時候,他能有什么急事找自己?
王復抹了一把臉,道:“留仙,今有一事,事關重大,愚兄必須要前來提醒你。”
“哦,何事?”
王復壓低聲音,很神秘鄭重地道:“留仙,愚兄昨日偶然打聽到一條消息,說朝廷已頒發新律,名曰《文字法》,其中多有忌諱限制之處。法中規定,無論言語、詩詞、文章、字帖等等都隸屬管束行列。相信不用多久,此法條文就會印刷成書,刊行天下了。”
文字獄,文字獄終于來了……
第一時間,陳劍臣腦海里立刻就閃現出“文字獄”這三個字,赫赫然,壓得心頭十分的不舒服。
早在以前,他就估計依照目前的形勢,文字獄遲早都會出現,不料竟出現得如此,在年關之前就流傳出了消息,只怕過得一些時日,新律《文字法》必將鬧得滿城風雨,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
王復又道:“據說此部《文字法》是由文華殿大學士何蟹何大人親筆起草的,故又名《何蟹法》,法律條文多達千條,規矩甚嚴。有違反者,輕則罰款斥責,重則可殺頭。尤其我輩讀書人,受約更厲,稍不小心,隨時都會被革除秀才功名,身家性命難保呀。”
陳劍臣眉毛一揚,心知肚明這《文字法》就是直沖著天下讀書人來的,可謂來勢洶洶。要知道普通山野村夫,他們大字不識,《文字法》如何套到他們的頭上去?又聯想起當今圣上自上位來實施的各種政綱,無論是“信佛弘法”,還是“新稅法”,都飽受民間非議,又有不少讀書人寫文反對,由此可知這部新律《文字法》很可能是朝廷醞釀已久的,就是要出來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然而老話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難道只憑著一部《文字法》就能壓住天下百姓心中的不平嗎?
王復伸出手指敲了敲書桌,道:“留仙,愚兄看你聊齋門口的這副對子恐怕會屬于《文字法》的限制行列,以愚兄之見,還是及早換一幅為好。”
陳劍臣一怔,隨即釋然,起身一拱手,正色道:“多謝拂臺兄提醒。”
王復呵呵笑道:“如今《文字法》雖然還沒有正式面世,千條法文內容知之不詳,但大方向沒跑的了。”
陳劍臣沉聲道:“我知道怎么做的。”
——王復收到風聲,第一時間跑來提醒告知自己,此心拳拳,正是患難之交的情誼。
接下來他們又喝茶閑談了一會。
陳劍臣本想留王復在家吃午飯,不過王復呵呵笑道,說已和人約定在狀元樓開了飯局,便拱手告辭。
陳劍臣送他出門,揮手作別,茲后抬頭望著自家門口左右懸掛著的兩幅字:仗劍風云劈山岳;筆走龍蛇鬼神驚。
看了一會,面露苦笑,搬出一張凳子,把兩幅字拆了下來,隨意地扔到院子地上。
阿寶看見,吃了一驚:“留仙哥,你要做什么,怎的把招牌都拆了?”
陳劍臣嘆了口氣,道:“阿寶,這兩塊木牌你砍碎了當柴燒了吧。”
聞言,阿寶眼勾勾地看著他,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莫非留仙哥昏了頭?這一副對子可是被許多登門來買字的客人交口稱贊的,其中還有人曾想出大價錢買下。
陳劍臣意興蕭索,不愿多說,擺手叮囑道:“記著要燒得干凈些……”隨即負手走回書房中,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動。
許久之后,他起身在書桌上鋪開一張白紙,研墨提筆,沉吟了好一陣后終于落筆,寫下一個大大的“亂”字。
這個世界,只怕就要開始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