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元道人看了張衍片刻,才收回目光,他沉默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求己之道,乃在于斬滅自身,向死而生。”
張衍聽他此言,心神微動,感覺似是打開了什么關竅一般,一時之間,有無數感悟自心頭涌出,但仍是隱隱有一層隔膜,與那真道堪堪有所碰觸及,卻始終未能突破。
簪元道人卻是很快道出其中真由,“所謂斬滅自身,便在于殺滅那一點頑真。而所謂頑真,便是存世之印,大道之痕,你我乃至世上萬物,概莫如是。”
“世上生靈之痕,生死不覺,渾冥不醒,唯常唯在,與天地同存。若是不得超脫,恰如我等腳下世之長河,揮手即去,招手即來,輪轉生滅皆由我心使之,而眼眸開闔之間,即刻演化萬千。”
張衍緩緩點首,有存便有道,有道便有常,有常便有化,有化便有生,現世之中天地興衰,乃至生死轉滅,即成未來過去,這又何嘗不是那天地之頑真?
簪元道人此刻繼續言說,“世上萬物之痕,駐道恒常,不長不消,我輩煉神之頑真,神存不滅,外劫難磨,自成靈性,你成其亦成,你變其亦變,然則超脫諸世之后,便難再并合一處矣。”
張衍立明其意。他本來頑真就是自己駐世之痕,可是在他跳出現世之后,這駐世之痕自也便無有了,但因為煉神大能本身卻還存在,所以此痕實際上并未消亡,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延續著。
然而兩邊這一變化,等若相互錯過,這終會給彼此帶來阻礙。
這猶如原來兩根并行之線,即是唯一又分陰陽,原本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既不交集,又在一處,可他煉神之后,陰陽頓分,只這些許偏差,導致雙方皆生偏移,終有一日,將會交匯。那時就將會產生劇烈碰撞。
他思忖片刻,道:“貧道觀參道法之時,并未覺察有此變化,道友這里可有說道?”
簪元道人言:“道友現下無所覺,那是因為修為未曾修持到那一步,然則隨道友修為增進,遲早是需面對的,可若道友不慕大道,那也自無此慮。”
張衍頓時了然,這就如同煉神大能破境之后遠離自身現世一般,但是一個是遠,一個近,隨著自己功行逐漸提升,那么就會離那頑真越來越近,最后終是見得。除非自己不再去追求大道,不再增進道行,那么自然就不會遇到這等危險了。
想到這里,他又問道:“聽道友之言,若不過此關,道行終將受阻,那外求之輩,又是如何過去?”
簪元道人言:“若是外求,只觀造化之精,由大道明己身,則可繞去解真之關,再一步步化解頑真,待得法理通明,自便消去此災,可若鎮壓不利,頑真驟變,則一切俱消。”
張衍不由思索起來,按照簪元道人的說法,外求之人,實際上也沒有將頑真這個難關消去,而是暫且選擇繞行,先去追慕大道至理,待有所領悟之后,再回頭一點點化解頑真,但是這等作法,也不是萬分穩妥,等于過那險山危崖,一步走錯,就會失足墜落。
求己之人,其實是一氣將此關隘斬斷,那么未來修道就沒了這等阻礙,后來就是一片坦途。
從他本意而言,卻是愿意將麻煩解決在最前面,因為頑真你若不早些降伏,那便是留下一個修行之上的破綻,便你自己可以降伏,也可能會被對手所利用。
他問道:“貧道若欲行那求己之道,不知道友可有建言?”
簪元道人露出笑容,道:“道友當知,一旦行上此道,那就無可再退。”
張衍笑了一笑,道:“言在道友,取道在我。”
簪元道人頓有片刻,才道:“因那頑真便是你自身,故而你所會神通道法,他皆會得,你心中所思,他亦明了,到那道行有成一日,其便會自你神中而生,自來尋你,想要殺去,可謂極難,故當慎之。”
張衍一聽,便就有數,這頑真實際就是他自己,其中唯一差別,或許就是他手中掌握著法寶,而頑真自是沒有,也即是說,頑真只是他自己,而沒有任何外物傍身。
可這里仍有問題,因為兩者本為一體,寶物能他能用得,那么頑真一樣可以用得,
除非那寶物并沒有被他運使如意,可因為頑真是從神中自生,法寶若不能藏納入神,那么很可能就不會在神中照顯出來,所以這等優勢未必見得有用。
他想了一想,問道:“若那解真之關不曾過去,又將如何?”
簪元道人默然片刻,才沉聲道:“若未曾過去,你仍是你,卻又非是你,”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張衍卻是能夠聽懂,煉神是不會消亡,至多只會永寂,可是斬殺頑真若是失敗,就會被頑真所替代,也即是說,你在外的那一面死了,但作為本我的那一面仍是存在。
這看去沒什么不同,可里面實際是有區別的,這就好如現世生靈轉過一世般,前世之我已亡,只有今世之我還在,但對前世之我來說,我已不是我了。
更令人心悸的是,因為真我沒變,所以對于那些相識之人來說,根本看不出你已然被替代了。
簪元道人沉聲道:“這還非是最為險惡之事,若兩相糾纏,不分勝敗,則再不復見。”
若煉神之輩既沒有殺滅自身頑真,也沒有被頑真所替代,那么也或許就會自此消失不見。因為頑真與自我本是一體,從法力到道行都沒有區別,雙方通常難見高下,再加上煉神大能法力無窮無盡,這一糾纏,很可能會是永久,此就等若永寂,其實這等情形,反而是最容易見到的。
簪元道人見張衍正在思索,沉吟一下,提醒道:道友若行那求己之道,那卻是需提防那外求之人,勿要要將自己行那求己之事泄露出去。”
張衍聽得此言,微微一訝,隨即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
簪元道人道:“道友可是覺得,內求之人,與外求之人并無沖突,我既不去奪那造化之精殘片,你自也不必來尋我?”
張衍看了過去,道:“此中想來別有內情。”
簪元道人嘆一聲,道:“道友當明,有些同輩所走之路,與我不同,行事難免有所偏頗,此輩認為,追尋己道,只需專注自身便可,什么外物都不需去管,只是生靈生于現世中時,有人有我,有天地虛空,哪怕跳出現世長河,亦有虛寂同道,若只問自己,那就是除我之外,一切皆不緊要,再進一步,便是除我之外,諸有皆敵。”
張衍了點下首,方才已是想到了這些。為什么會像簪元道人所說那樣?那是因為有些求己之輩,認為我不來妨礙你,我就可以追求大道,可是如何讓你不來妨礙我?外人可不會因為你不去招惹他,他便不來的,更何況煉神之間彼此對抗乃是必然之事。
所以他唯一能做得,就是將所有能影響到自己的人都是設法逐入永寂之中,那就一切清凈了,然后再去追逐大道,就無阻礙了。
由于此輩有了無比明確的目標,又殺去了自身執迷,道心反而更為純粹,道行精進很可能還勝過同道一籌。
而且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所做是錯的,并會理所當然把這看成自己修行之路的一部分,甚至連同樣行求己之道的同輩不見得會放過,所以此輩是實際極為危險的。
而站在外求之輩的立場來看,你既求己,誰又知道你是否會做此想?那還不如早早掐滅源頭為好。他不禁問道:“而今可有這般人物?”
簪元道人慢慢點了下頭,確認此般人物的存在,只是既不說此人稱呼,亦不說其在何處。他看向張衍,道:“聽得這些之后,道友還有意行那求己之道么?”
張衍淡然一笑,道:“我輩修行之人,只怕前方無路,又豈懼大道危途?”
簪元道人神情微震,目注他片刻,感慨道:“道友之言,乃正論也!“
張衍這時目光投去,再次發問:“道友將這些道與貧道知曉,卻不知欲求何事?”
簪元道人言:“我欲求道友之事,現在還不到時機,不方便言說,待到合適之時,自會道明。”說著,他打個稽首,言:“今日幸與道友一晤,就此別過,待來日再敘。”
言畢,他一擺袍袖,法力緩緩遠去,很快變得若有若無,隨后竟是消失不見,也不知是靠了法寶,還是自身道行之故。
張衍待此人離去,也是思索起來,從簪元的話中可以得出,而今煉神大能之中,似是以此劃分陣營,彼此關系也并不和睦。
簪元道人今次不道明來意,說不得是在等待他選擇那求己之道,
可在他看來,什么外求求己,不過是人為刻意劃分的界限而已,他在求己之時,同樣也不妨他去參悟那造化之精殘片,內外之別,不過道理顯化不同而已,舍一不取,卻是平白舍棄一道,現下既存其法,那自有其理,俱是問通理明,那才方是大道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