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沉吟了很久,聲音低沉,但是態度卻非常堅決。“先生,盧公有什么不滿意的,雖說天下民事考核皆在司徒府,可決定權不是還在內朝嗎?先帝在時,幾任司徒可都沒有否決天子任命的先例。”
劉修早有預料,他微微一笑:“正因為如此,天下才會大亂啊。”
小天子臉色突然通紅,他強壓著怒氣,淺笑一聲:“先生是說政不自天子出,才會天下有道嗎?”
劉修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靜靜的看著小天子。小天子這句話可不是沒來頭的。他這句話出自孔夫子,是孔夫子在批評擅政的季氏時說的話,用在這里,這季氏看似指盧植,實際上直指劉修本人。
劉修伸手從案上取過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慢條斯理的呷著茶,眼睛盯著漂浮的茶葉,眉頭輕輕的皺著。小天子氣息有些急,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劉修,小臉通紅,鼻翼翕張,藏在衣袖中的小拳頭緊緊的握在一起,手心汗津津的。
“陛下,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這里面可有魯國的事?”
小天子一愣,想了想,搖搖頭。
劉修放下了茶杯,將一片茶葉從唇上取下,曲指一指,茶葉準確的落入案旁的廢指簍中。“儒出自魯,可惜,春秋五霸中沒有魯,戰國時,魯更是早已經滅國。可見,國祚之長短,與儒家之道并沒有什么關系。前朝孝宣帝曾對太子說,漢家霸王道雜用之。豈可盡用儒術。孝元帝不聽,即位后重用儒生,王莽因此而起。王莽篡漢時,為他搖旗吶喊的儒生大有人在。陛下,蔡先生沒有對你說過這些實實在在的教訓嗎?如果他沒有講過,那就是他的失職,臣要彈劾他。”
小天子啞口無言。蔡邕當然講過《漢書》里的這些故事。不過蔡邕是儒生,他對這件事的解釋與劉修的演繹完全是兩個方向。現在他用孔夫子的話來反駁劉修,不料劉修直接用孝宣帝的話來回答。可謂是一針見血。
“儒自孔子開宗,孔子死,儒者分為三家。各有其說,至孟子復興,然孟子之儒,已非孔子之儒。孟子后,至荀子而大成。然荀子之儒,亦非孟子之儒。荀子一代儒宗,卻教出了李斯和韓非兩個法家弟子。高祖開國,與民休息,重黃老而輕儒術,儒者不顯。至董仲舒以天人三策中試,說孝武帝獨尊儒術,可是終武帝一朝,儒者不得重用,三個顧命大臣中。保嘗有一個儒者?至孝元帝時,儒者方大興于朝,不過數十年,炎漢即為王莽所篡。陛下,這些……你了解嗎?”
“我……”小天子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
“陛下,讀書。不能只記住一些章句,更不能拋開史實隨意發揮,否則,就有賣弄口舌之嫌了。”劉修重新端起茶杯,泰然自若的喝起了茶。小天子很郁悶,他只是引用了一句孔夫子的話,卻被劉修教訓了一通,結果還下了一個“賣弄口舌”的判語,偏偏他還真說不過劉修,只好把一肚子的悶氣藏在心里。
“陛下,臣是帶兵之人,學術本非所長。陛下如果要論學術,那臣可以推薦幾個大儒,比如宋忠、綦毋闿之類的,他們學問都不錯,當年劉表在荊州之時,就常和他們討論學問。”
小天子氣得無語。劉表被劉修趕出荊州,現在閑居在山陽老家,把曾經和劉表討論學問的大儒推薦給他,劉修真還是會挑人啊。
“這個……還是以后再說吧。我這次來,是向先生學習用兵的,可不是學習儒術的。”小天子生怕劉修不依不饒,連忙岔開了話題,放低了姿態。“還請先生不吝指教。”
“陛下有意于用兵之道,我非常高興。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劉修端著杯子,侃侃而談。小天子立刻睜大了眼睛,全神貫注的聽他講解。劉修對孫子兵法的研究源于從學于段颎。段颎是武將,研究孫子兵法是份內的事,但是段颎雖然是名將,在心里上會自然的把自己局限于一個將領的身份,他更多的是著眼于戰術,而不是戰略,更不可能從整個天下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劉修則不然,他的視角要遠遠高于段颎,他對孫子兵法的領悟,也要遠遠超過段颎。
小天子以前讀過孫子兵法,也常和周瑜等人討論,但是他們討論的范圍大致不出段颎的境界,因為實踐經驗的欠缺,他們的認識還浮于表面。如今聽劉修一講,他頓時有云開日現,別有一番天地的感覺。他用心傾聽,將劉修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仔細琢磨,不時的提問兩句。劉修會停下來,一一解答,小天子原有的一些疑問一一得到解答,頓時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大有收獲,不由得喜上眉梢,一時忘了剛才被劉修擠兌得啞口無言的窘境。
后帳,宋太后悄悄的站著,劉和俏生生的侍立在她的身旁,強忍著笑,眉眼飛動。宋太后也淺淺的笑著,伸手撫著劉和的頭發,心里卻有些酸溜溜的。小天子是劉修的兒子,小時候又在劉修府中生活過好幾年,他雖說名義上不是小天子的生父,可實際上在小天子的心目中,劉修比孝靈帝更像一個父親。他親近劉修還能說得過去,可是自己的女兒眼中流露出的驕傲卻讓她有些嫉妒。她看得出來,劉和對劉修的崇拜恐怕比小天子更熱烈,更自然。
宋太后給劉和使了個眼色,兩個躡手躡腳的走出了后帳,回到不遠處宋太后的御帳。一進帳,劉和就忍不住嘰嘰喳喳的說起來。“太后,我就說嘛,陛下只要看到我阿爹,他就會大有收獲。我阿爹不僅善于用兵,更善于傳道。不管多復雜的道理,他都能講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陛下比我聰明,我都能聽得明白,他肯定收獲更多。”
“你也不差。”宋太后拉著劉和的手,笑盈盈的說道:“我可聽不少人說起過,和翁主平易近人,將來一定有母儀天下。阿和,你現在原諒他了嗎?”
劉和羞澀的笑道:“其實……這件事不在我,我的婚事,自然由父母作主的。”
“你阿母那邊自然是沒問題的,你阿爹怎么想?”
“他啊……嘻嘻……”劉和縮了縮脖子:“我阿爹說,如果陛下心結不能解開,他不會讓我嫁入皇室。他希望給我找一個哪怕身份地位都不是很高,但是人正直上進的好男子。”
宋太后眉頭一挑:“可有滿意的人選?”
“哪有那么快。”劉和連連搖頭:“阿爹說我還小,現在不用急著考慮這些事。”
“還小?你已經十三歲了,就再現在不成親,再等上三四年,十六歲了,還能不嫁人?”
“阿爹說,十八歲以前不考慮這件事。”
“十八歲?”宋太后愣了一下,想笑又沒笑出來。“那還得五年啊。我大漢女子十五歲及笄,有哪家女子十八歲才嫁人的?”
“阿爹就這么說的。”劉和眨眨眼睛,有些得意的笑道:“我想阿爹是想我多陪他兩年吧。”
宋太后哀嘆一聲,有些生氣的說道:“這也太不像話了,他還有其他的孩子,怎么能因此耽誤你的婚事?”
“我覺得沒什么啊。”劉和不以為然的說道:“十八歲也不算晚,我阿母就是十八歲才生的我。阿爹說,我身體這么好,就是因為阿母生我生得遲。生得遲一些,不僅對女子好,對孩子也好。”
劉和說著,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如玉般透明的耳垂都紅了起來。宋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本能的將劉和摟在懷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阿和,你阿爹有好幾個孩子,聽說風雪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和風雪一樣的漂亮。他沒有你,還有其他的兒女,可是我在宮里卻寂寞得很,我希望你能盡快的嫁過來,以后能多陪陪我啊。”
劉和伏在宋太后的懷中,不解的眨著眼睛。她覺得宋太后這話說得有些奇怪,摟得也有些太緊,好像是想將她從阿爹那兒搶來似的,生怕摟得松一點,就被阿爹又搶了回去。
“我現在也可以陪著太后啊。”劉和輕聲說道:“太后放心,你在營中的時候,我一有空就過來陪你,好不好?”
“好,當然好。”宋太后連連點頭,心里卻并不滿足。她清楚的知道濮陽一戰不會耗費太長的時間,劉修和曹操合兵之后,小小的濮陽城根本沒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也許只要大軍一圍城,濮陽就會和平輿一樣不戰而降。到了那時候,她就要和小天子一起回到洛陽,回到那個皇宮里,要想再見劉和一面,就得下詔請王楚帶著劉和進宮。就算劉和進了宮,王楚也會在一旁坐著,根本不可能讓她獨自和劉和坐在一起。
而且從劉和的反應來看,劉修很可能將她繼續留在身邊,一直到她十八歲嫁入皇宮,她才有可能和自己的女兒朝夕相處。五年啊,這將是一段多么漫長的日子。她已經等了十三年,她不想再多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