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長城謠(六上)
話音落下,張松齡自己都被自己的話給嚇了一跳。最近幾天,二戰區長官們拙劣的表現和四下里傳來的壞消息,仿佛陰云般在他的心頭越積越深,越積越厚。讓他困惑,迷惘,疲憊不堪,有時甚至輾轉無寐。而這一瞬,卻仿佛有萬道陽光突然從夜空里掃了下來,將他心里的所有陰云一掃而盡。
再看其他幾個特務團的軍官,也被張松齡的話燒得熱血沸騰。大抵在他們心里,從來沒將自己的行為與國家興亡聯系于一處。而此時此刻,大伙卻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單薄的肩膀上,居然扛著整個民族。
“你小子,當個小連長的確屈才了!”老茍恰恰也轉過頭,先是一愣,然后笑著低聲夸獎。“好好干,等打完了這一仗,我跟老營長說,讓他保舉你去南京讀中央軍校!”
刷!幾位軍中同僚齊齊地將眼睛轉向張松齡,目光里充滿了羨慕。特別是一營二連長廖文化,一想到此后張小胖就要踏上升官發財的快車道,嫉妒得眼睛都要冒出火來。誰料張松齡本人卻壓根兒不領老茍的情,仿佛不知道的南京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在國民革命軍中的意義一般,輕輕搖了搖頭,低聲拒絕:“謝謝長官栽培!不過,我更愿意在前線殺小鬼子!那個名額,長官還是留給別人吧!”
“你……?”老茍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著張松齡的眼睛看,卻沒從中看到一絲虛偽與慌亂。轉念一想,便知道對方不是在欺騙自己,笑著爬過來,抱了抱找張松齡的肩膀,低聲罵道:“不識抬舉的小胖子!你以為我是蔣校長呢,想把誰塞進中央軍校就能塞誰進去?!咱們特務團,不就你一個高中生么?”
“我得先給我姥爺報仇!”張松齡笑了笑,低聲強調。
“我知道了!”老茍擺出一幅了然于胸的表情,再度用力抱了抱張松齡的肩膀,“我不勉強你去!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將來做了將軍,至少能珍惜咱們這些弟兄,不會像姓黃的那樣,連戰場情況都沒搞清楚,就逼著弟兄們去跟小鬼子拼命!”
“是啊,小胖子若水做了二戰區長官,肯定不會閉著眼睛瞎指揮。更不會在戰事最緊急時候,丟下弟兄們自己跑回太原去!”石良材也爬過來,壓低了聲音調侃。
“那將來誰要再給老子小鞋穿,老子就報張小胖的字號,嚇也嚇死他!”廖文化也收起復雜的心情,笑著在旁邊幫腔。
“那是自然,小胖子跟咱們一起掄刀殺鬼子的交情么!”王雪松和趙大峰等人也加入“攀交情”大軍,爬過來,掀起張松齡的鋼盔就是一陣搓揉。
張松齡則紅了臉,雙手抱住頭盔左躲右閃。一不小心壓斷了某根枯枝,“啪”的一聲,將所有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有名小鬼子的哨兵仿佛也聽到了這邊的異常動靜,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大步朝眾人藏身的小山梁走來。走到了一半兒,又覺得腿腳發酸,卸下刺刀,端起朝山坡上射擊!
“乒!”子彈從張松齡等人頭頂上飛過去,打下一小段帶著葉子的樹枝。廖文化被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去掏盒子炮,卻被石良材死死地按住了胳膊。“別亂動,萬一暴露了目標,大伙全得死在這兒!”
廖文化被壓得喘不過氣,只好點點頭,表示遵從。半山腰上的小鬼子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沒得到任何回應,再度端起三八大蓋,朝另外幾個可疑方向扣動扳機“乒!”“乒”“乒”“乒!”
子彈四下亂飛,打得樹葉和樹枝不斷掉落。特務團的骨干們在老茍和石良材兩個的嚴厲監督下,趴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出。時間突然變得很慢,每一秒鐘,都仿佛上萬年一般長。四野里的其他嘈雜也完全消失不見,只有單調的步槍聲,“乒!”“乒”“乒”“乒!”,一下接著一下。
“高橋二等兵,你在干什么?!”終于,有一聲斥責從鬼子營地那邊傳過來,中止了令人窒息的槍響。
“那邊,我聽到那邊有動靜!”二等兵高橋向老茍等人藏身的地方指了指,大聲匯報。
“你發現了什么?!”一個小鬼子伍長帶著另外兩名士兵急匆匆跑過來,順著高橋手指的方向觀看。
此刻天色已經擦黑,稀疏的樹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仿佛藏著千軍萬馬。鬼子伍長只看了兩眼,就覺得脊背后一陣發涼。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中國軍隊有翻越好幾座山頭潛伏到自己眼皮底下,卻不被飛機和其他友鄰部隊發現的本事。皺了皺眉頭,大聲呵斥:“二等兵高橋,你的膽子也太小了吧。被幾棵小樹就嚇成了這個樣子,真的遇到中國士兵,還不嚇得立刻繳槍投降了他們!”
“嗨,嗨伊!長官教訓的極是,高橋知道錯了!”二等兵高橋不敢犟嘴,收起步槍,立正敬禮。
“回去吧,別疑神疑鬼的!自己嚇唬自己,能把自己活活嚇死!”鬼子伍長又往老茍等人身后的重重山巒望了望,更堅信不肯能有中國軍隊殺到自己眼皮底下這個位置。帝國軍隊的前鋒已經抵達了娘子關后邊的關溝一帶了,距離這邊足有好幾十里路,中間還隔著一個故關要塞。如果中國軍隊想攻擊這里的話,至少要先把故關要塞給拿下來才行。
那可真的是癡人說夢。就憑中國軍隊那可憐的訓練程度和低劣的裝備水準,怎么可能?娘子關這多么軍隊,居然連一門山炮都沒裝備。在沒有炮兵輔助的情況下,想重新奪回故關,那得多少條性命來堆?
想到雙方巨大的實力差距,鬼子伍長更堅定了二等兵高橋剛才是草木皆兵的念頭。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繼續呵斥道:“以后注意一些,子彈不要隨便浪費。要知道,你剛才那幾槍,已經是中國軍人一個月的訓練開銷!”
“嗨,嗨伊!!”二等兵高橋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像個小哈巴狗一般跟在伍長身后返回了營地。雖然聽不懂日本話,但老茍卻將小鬼子們的肢體動作看了個清清楚楚,悄悄擦了擦頭上的冷汗,轉過頭,低聲呵斥:“全撤下去等待戰機!誰敢再弄出動靜,老子就親手斃了他!”
眾人吐了吐舌頭,貓著腰,悄悄地退回了大隊人馬藏身的所在。和其他弟兄們一道抓緊時間休息,積蓄體力。轉眼之間,后半夜就到了,隨著幾聲巨大的手榴彈爆炸,各處中國軍人的陣地上,又吐出了大股大股的火光。弟兄們按照事先的約定又發起了新一輪佯攻,借以干擾小鬼子的注意力。
“出發!”老茍用力揮揮手,帶領全團人馬,迅速向小鬼子的營地摸了過去。所有人屏住呼吸,像山羊一般,敏捷地在山坡上爬行。不斷有石塊和泥土被大伙用腳踩落,順著山坡迅速向下翻滾,發出雷鳴一般的轟隆聲。但是,這些令特務團弟兄們頭皮發乍的聲音,卻完全被天空中的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所掩蓋,根本無法傳進值夜鬼子兵的耳朵里。
“轟!”“轟!”小鬼子的炮兵也被激怒了,開始朝中國軍人的陣地上傾泄炮彈。每一枚炮彈落下,都濺起巨大了火光。腳下的大地被炮彈震得微微晃動,身后長城也被震得微微晃動。不肯晃動的,卻是軍人的背影,一個挨著一個,宛若巨石擎天。
“最后一次,檢查綁腿!”老茍的身影在距離鬼子營地不到五百米的樹林邊緣停了下來,沉聲命令。
“檢查綁腿!”低級軍官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遞到到所有人耳朵。弟兄們低下頭,借著天空中的火光和星光,仔仔仔細細掃視身上每一處地方,唯恐有任何遺漏,耽擱了稍后的沖鋒。
老茍的望遠鏡又被張松齡賴了過來,借助鬼子營地內明亮到刺眼的電石燈,他可以清楚地觀察整個營地的動靜。值夜的鬼子士兵不多,但在營地靠近路口的關鍵位置,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用麻袋堆出了幾個臨時堡壘。幾挺重機槍從麻袋后探出半個身體,冰冷的槍管反射著燈光。(注1)
“如果用迫擊炮吊射的話,可以讓這幾挺重機槍發揮不出任何作用!”憑借上次偷襲鬼子火炮陣地積累的經驗,張松齡在心中暗想。還沒等他將自己的想法向老茍匯報,對方已經發出了第二道命令:“重機槍組和迫擊炮先潛過去,構建陣地,壓制鬼子火力!”
重機槍組的弟兄們從背上解下數個大號水壺,倒進幾個洋鐵皮銅里,開始給馬克沁通水。片刻之后,他們抬著所有裝備悄悄溜出樹林,神不知鬼不覺向敵軍靠近。緊跟著,特務團僅有的四門迫擊炮也被抬了出來,借助夜色的掩護,尋找合適發射位置。
為了最大限度保證射擊的準確性,機槍組和迫擊炮組冒著被鬼子哨兵發現的危險,一直推進到距離目標三百米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看到幾支火力壓制隊伍已經準備就位,老茍最后一次舉起手,低聲喝令:“二營抄左邊,三營抄右邊,一營直接捅正面。出發,殺鬼子!”
“殺鬼子!”弟兄們在心里齊聲響應,躍出樹林,迅速向鬼子營地撲了過去。
注1:電石燈,發明于1897年。用碳化鈣與水反應,生成乙炔。點燃后用以照明。二戰時中國戰場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