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兄弟(三上)
既然領導班子全票通過了紅胡子的提議,這件事就立刻進入了執行階段。為了讓喇嘛溝游擊隊的同志們沒有后顧之憂,軍分區司令員蘇醒在會議結束之后,特地以察北軍分區的名義,專門給紅胡子發了一封電報。表揚他行事風格大膽果斷,思維具有開創性和建設性,并且提醒他在對待斯琴這樣要求進步的愛國蒙古貴族和彭學文這樣對游擊隊心存善意的國民黨基層干部,不妨手段更靈活些。必要時甚至可以做一些幅度較大的讓步,只要能保證三家能組成抗擊日本鬼子的統一戰線,哪怕是稍微違反一點黨的原則,都可以考慮。再遇到同類的事情,也盡管放心大膽的去做,軍分區領導將成為他的堅強后盾。
喇嘛溝游擊隊在收到這封電報之后,士氣當然大受鼓舞。包括一些原本對紅胡子最近的選擇懷有不同意見的人,如副大隊長呂強、中隊長田富貴等,也理順了思路,全心全意投入到了護送斯琴西去的準備工作中。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彭學文向上級發出同樣的請示電報后,卻遲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讓張松齡覺得很是詫異,趁著到獨立營協調雙方下一步動作的機會,找到彭學文,低聲數落道:“你不是一直跟我說,你們國民黨做事務實靈活,不像共產黨那邊一樣僵硬死板么?怎么人家紅胡子那邊的請示電報都批復回來好幾天了,你們這里反而沒有一點兒動靜?”
“估計,估計上面最近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還沒顧得上吧!”彭學文被數落得臉色微紅,訕訕地替自己的上級部門找借口,“畢竟這件事,不僅僅是把斯琴送到傅作義將軍手里那樣簡單。從傅作義將軍的司令部五原到重慶,還隔著好幾千里路呢!無論取道陜西繞行過去,還是要重慶那邊直接派飛機接她,都要確保沿途萬無一失!”
“倒也是!”張松齡點點頭,勉強接受了彭學文的解釋,“不過我建議你再發一封電報催催,免得拖延得太久,被小鬼子嗅出什么味道來!實在不行,我就跟周黑炭帶著斯琴先走,反正等我們到達了五原那邊,你的上級也應該有答復了!”
“先別急,你們再給我兩天時間!”彭學文聽了,趕緊擺手勸阻,“否則,你們即便得到了傅作義長官的支持,沒有相應各單位配合,也很難順利到達重慶!”
“這可是你說的,就兩天!”張松齡猶豫了片刻,低聲答應。據軍分區發過來的消息,日本鬼子的報復部隊,眼下已經開到了巴林右翼旗蒙古王爺的駐地。只是沿途遭遇了暴風雪,才沒能直接撲到黑石寨的城墻下來。根據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情況,周黑碳的獨立營趕在日軍大部隊到達之前從黑石寨中主動撤離已經成了定局。如果不趁著現在送斯琴離開,待日寇大部隊開到,對獨立營展開瘋狂報復,周黑碳手中就很難再派出人手來參與護送任務。沒有周黑碳部這個新易幟的晉綏軍第二百一十一旅獨立營的參與,傅作義那邊的接應工作,也難保不會打上一個折扣。
“兩天就兩天,我什么時候欺騙過你?!”彭學文揮了下手,不耐煩地回應,“你不要著急,讓周黑子也別老盯著我這里!明天晚上,最遲后天上午,我一定會給你們倆一個準確答復!”
“那好,咱們就一言為定!”張松齡伸出手,于彭學文揮舞在半空的手掌碰了一下,轉身離開。
起身將他送出了軍營大門,彭學文轉過頭,臉上立刻浮現了一層陰云。恩師馬漢三遲遲沒有給自己這邊回復,肯定不會是因為手頭事情太多耽擱了。而是恩師的上級,甚至上級的上級,對此事有了不同意見。可上頭反對的理由是什么呢?讓重慶政府學著大清朝當年那樣公開冊立一名蒙古王爺,對抗戰大局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害吧?難道軍統局上層就沒人意識到這一點?
要讓彭學文承認,軍統局上層那么多辛亥元老,那么留過洋的專家、博士、碩士,見識都不如紅胡子這個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土八路,比讓他直接去跳井都難。可既然能看到斯琴到訪重慶對抗戰大局有利,卻依舊不給予必要的幫助和支持,就屬于故意刁難,甚至因私廢公了!每當想到這一層,彭學文心里頭就堵得難受。仿佛被人在氣管里頭塞了一大團羊毛般,再不想辦法發泄一下就會活活憋死!
然而他卻找不到任何發泄對象,上一場戰斗中抓獲的俘虜殺的殺,放的放,已經解決干凈。眼下軍營里頭除了老余、大齊、小劉、小吳四人之外,就再沒他的直轄部屬。其他獨立營的軍官士兵們,雖然對他這個察北行政公署專員非常尊敬,卻未必肯承受他的無名業火。弄不好雙方翻了臉,反倒會把先前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威望和情分賠進去。
“大齊,走,咱們兩個到校場上比劃比劃拳腳!”實在憋得厲害,彭學文只好找了一個自己并不擅長的領域,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正在軍營里頭無所事事的齊志強一聽,立刻滿口子答應。二人換了身衣服,就在校場上拉開了架勢。不到五分鐘功夫,彭學文就被摔了個眼冒金星,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我跟你練練,讓彭專員先喘口氣兒!”實在是看自家上司處境可憐,老余走上前,接下齊志強的拳腳。他們兩個倒是棋逢對手,很快就在雪地上打成了兩團白色的影子。
彭學文躺在地上喘了會兒粗氣,心里的難受勁兒終于緩解了一些。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著說道:“你們哥兩個慢慢玩著!我還有點兒事情要辦。”說罷,也不管老余和大齊兩個反對還是贊成,轉過身,蹣跚著離去。
“頭今天這是怎么了!居然找上門來讓我虐他!”見到彭學文離開,大齊也失去了跟老余繼續糾纏的興趣,收起拳腳,遲疑著問道。
“嗨!這幾天心里不太好受唄!你也是,知道他拳腳功夫一般,下手也不輕點兒?”老余向彭學文的背影投去同情的一瞥,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數落。
“不好受?這么年青就做了副站長,他還有什么不好受的?”大齊的想法向來比較直接,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
“你以為上頭真的是因為賞識他,才升了他的職?”老余的聲音壓得更低,隱隱地透出了幾分無奈。
“不是賞識,難道還是討厭啊?!那可好了,以后我專門找上頭不高興的事情做,升得比誰都快!”大齊聽不出老余話中的意思,愣了愣,滿臉困惑地反駁。
跟他這種只懂得殺人放火的家伙,實在沒什么共同語言。心思細膩的老余聳聳肩,搖著頭離開。只剩下大齊一個孤零零站在校場里,將地上的積雪踢得紛紛揚揚,仿佛天上的雪從來就沒停止過,自初秋到嚴冬,無止無休,循環往復。
頂著一腦袋熱汗和涼雪沫子回到房間內,彭學文靜下心來,再度給自己的恩師馬漢三發了一封電報。電文里,他虛心的承認自己年輕氣盛,工作經驗不足,做事難免有欠考慮之處。希望恩師能在百忙之中,給弟子一些專門指點。并且盡力幫自己查缺補漏,以免自己犯下更大的錯誤,辜負老恩師的培養和期待。
軍統察綏分站站長,軍統王牌特工馬漢三接到電報之后,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得意弟子遇到了什么困難。認真考慮了一下之后,把彭學文的認錯電報,傅作義這邊對斯琴到來的歡迎態度,以及自己對此事的判斷,一并發送給了軍統局總部。這一下,軍統局總部無法再耽擱了,很快,就越過一道道篩選,直接將幾份電文送到了大管家,副主任秘書毛人鳳面前。
毛人鳳早就知道這件事,也非常清楚冊封一個蒙古王爺給國民政府帶來的國際影響。但由于此事還涉及到另外一些甩不掉的麻煩,所以才打算將其“冷處理”。如今看實在拖延不下去了,只好硬著頭皮抓起電話,向很少管理軍統內部具體事務名義局長,軍事委員會上將主任賀貴嚴請求指導。
“現在才想起跟我匯報這件事?我還以為你自己已經把它解決好了呢!”還沒等他支支吾吾地說明自己的難處與想法,上將局長賀貴嚴就聲音就從聽筒里傳了過來,話里話外透著股子不滿。
‘還不是為了給您老人家擦屁股,才弄得軍統局的工作如此被動?!’毛人鳳撇了撇嘴,隔著電話暗自腹誹。嘴巴里說出來的話,卻愈發地恭敬,“卑職,卑職先前覺得您老公務繁忙,實在不敢再為了這種小事去麻煩您老。誰成想馬漢三那邊,居然得到了傅作義的支持......”
“小事兒?!”賀貴嚴的怒火直接從聽筒里噴了出來,嚇得毛人鳳直把電話往遠處挪,“我說毛大主任啊,你也是軍統的老人了,做事多少過一過腦子行不行?!直接朝日本政府臉上扇大嘴巴子的事情,能算小事兒么?!老頭子已經打電話問過我了,你準備自己給他解釋吧!”
“卑職,卑職疏忽了,疏忽了!請局座處罰,卑職絕無怨言!”毛人鳳從座位上騰地一下子站起來,額頭上汗珠滾滾。雖然在軍統局內部實權僅次于副局長戴笠,但是他卻絕對不敢招惹賀貴嚴,至少目前不敢。對方不但是軍統局的名義老大,還是辛亥元勛,輔佐老頭子長兩度上位的從龍重臣。真的沖突起來,賀貴嚴根本不用采取任何手段,直接在老頭子面前叫一聲委屈,第二天他毛人鳳就得卷鋪蓋回老家,連敢說情的人保證都沒有一個。
“處罰?”賀貴嚴大聲冷笑,“我處罰你做什么?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么!你自己想想,怎么去跟老頭子匯報吧!共產黨那邊都開始準備歡迎察哈爾省的蒙古人民重回祖國懷抱了,老頭子卻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貴公?局長,我的好局長!”如果賀貴嚴能看得見,毛人鳳恨不得隔著電話給他下一次跪,“您老一向照顧我們這些屬下,這回不能看著不管啊!誰不知道,這軍統局能有今天,都是您老流血流汗掙回來的?!若是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在外邊丟了人,您老臉上也不好看啊!”
“你們是你們,我是我。少給我一起里頭扯!我早就不想當這個局長了!是你們戴副局長非要拉著我替他在前面趟地雷,才不得不繼續蹲在這里尸位素餐!”賀貴嚴的話語里依舊帶著憤怒,但口風卻已經軟了下來。
毛人鳳立刻順著桿子往上爬,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學生般,拖長了聲音乞憐,“局長,貴公,晚輩知道您辛苦。所以晚輩才想多替您老分擔一些啊!只是晚輩能力有限,明明是好心,卻總是把事情往最壞里頭辦!您老就看在晚輩做事一直盡心盡力的份上,再幫晚輩這一次吧!”
“我自己現在還一腦門子官司呢,怎么幫你?!”賀貴嚴嘆了口氣,話語里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這件事,共產黨那邊早就知道了,中統局那邊也早就知道了!就我這個軍統局長不知道,就是沒匯報給老頭子!你啊你,讓我怎么說你!”
毛人鳳不敢還嘴,低著頭繼續老實聽訓斥。心里頭卻將北平戰站、察綏分站和馬漢三師徒罵了個遍。特別是對沒完沒了惹事生非的彭學文,恨不得立刻將此人抓過來,狠狠賞一頓皮鞭、老虎凳和辣椒水。雖然他剛剛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法,將此人徹底束縛在了鳥不拉屎的草原上,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軍統總局的大門朝哪邊開!
“算了!我這張老臉再豁給老頭子一次吧!”賀貴嚴隔著電話罵了一會兒,肚子里的氣也消了。權衡了一下,換了另外一種語氣說道:“你把最近一段時間,發生在黑石寨那邊的所有事情都整理清楚。晚上八點半,我帶你去見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