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早春(四下)
“聰明?!這我可沒看出來!”趙天龍撇撇嘴,對小王爺白音的智力水平不屑一顧。
“是啊,他要是真聰明的話,剛才就不會上了您的當了!”鄭小寶也不認同張松齡的看法,笑呵呵地在旁邊說道。在他眼里,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無疑是張松齡,書念得多,槍打得準,還懂得如何做生意。不動聲色就把白音小王爺耍得團團轉,而后者還自覺占了老大便宜般,志得意滿。
“他答應咱們把工廠開在他的領地上,不僅僅是為了賺錢!”隔了很久才重操了一回舊業,張松齡心情非常愉快。搖搖頭,笑著補充。
比起端著步槍上陣殺敵,他發現自己好像更喜歡做買賣的感覺。可以不流一滴血就打敗那些潛在的和事實上的敵人,還能為自家發展積累大筆的資金。只可惜自己沒生在一個和平年代,否則,說不定就可以成為胡雪巖、盛懷宣那樣的豪商。最不濟,也能接下父親的衣缽,把家里的雜貨店發展成為魯城最大的雜貨市場,讓每個進進出出的人都能滿意而歸。
“那他為了什么?!”趁著張松齡心情愉快,鄭小寶趕緊虛心請教。平時這種機會可不太多,張中隊長自從病好之后,就成了游擊隊里最忙碌的人。每天從早到晚要么在作坊里忙著指導大伙如何制浴鹽,要么忙著替游擊隊訓練新兵,很少能抽出功夫來給他們這些崇拜者講戰爭以外的東西。
“找退路!”張松齡笑了笑,低聲回應,“小王爺這個人啊,做事喜歡留退路。先前之所以故意給獨立營放水,就是為了避免哪天日本人真的敗了,被一道清算!但是周黑碳的獨立營,和咱們八路軍游擊隊,畢竟還有所差別。所以他就想再跟咱們游擊隊搭上關系,給自己再多挖一個藏身的洞穴!”
“狡兔三窟!”鄭小寶恍然大悟,吐了口吐沫,不屑地數落,“怪不得龍哥說他是個兔兒爺!走到哪,都沒忘了老本行!”
“其實也不能怪他!”張松齡笑了笑,繼續說道:“你想啊,他從小就生長在這種環境里,除了跟人勾心斗角之外,基本上一件兒正常的事情都沒接觸過。而草原上又亂了好些年了,無論是北洋政府還是國民政府,都鞭長莫及!”
“那也不能成為他當漢奸,不,當蒙奸的理由!”趙天龍最聽不得別人替白音說好話,忍不住在旁邊插言。
“當然不能!”張松齡輕輕點頭,“我說這些,不是想替他開脫。而是說,他這個人,其實還有浪子回頭的希望。你們想啊,他從小就沒什么國家概念,接觸到的全是強者為尊的生存哲學。你跟他談國家民族這些東西,他根本聽不進去,也聽不懂。所以只能讓他看見,怎樣做,對他,對他的左旗有好處。怎樣做,是一條絕路,他才可能徹底跟小鬼子一刀兩斷,成為咱們的盟友。至少,能保持像現在這樣,試圖跟咱們和平共處!”
“好處?他那么大胃口,咱們游擊隊怎么可能添得滿啊!”趙天龍皺著眉頭,不高興地反駁。
“合伙開鹽廠啊,這就是好處!他的領地上雖然有座金礦,但產量畢竟有限,挖掘提煉都很費事。不像自己開鹽廠,原料隨便到湖邊挖。只要能給產品找到買主,就是源源不斷的活錢。并且有收益的不止是他自己,領地上的牧民和前來開荒的百姓,也能從中得到好處。”
“我不懂!但你還是多留一份心眼吧!他那個人,翻起臉來快著呢!”趙天龍聽得迷迷糊糊,眉頭緊皺著,仿佛用刀子在腦門上刻了一個川字。
這個話題對鄭小寶來說,也有多少點深了。他平素接觸到的都是王胡子,老呂和自己父親這樣的純粹共產主義者,追求的是為了理想而奉獻自己的一切。而張松齡剛才所說的利益交換、合作共贏,完全是另外一個領域里的概念,稀奇而又陌生。
見到二人滿臉迷糊的樣子,張松齡只好將問題再掰得碎一些解釋。“把鹽廠開在他的領地上,只要有產出,他就能從中賺到百分之五十的紅利。而鹽場要給工人發薪水,工人拿了薪水,就不會全存起來一文也不花!有可能會在他的領地上買吃喝,買東西,甚至起氈包,蓋房子。一來二去,工廠附近的很多人,都會從中受益。而領地內的百姓富裕了,就會念他這個王爺的好處,無形中,又幫他凝聚了人心,穩定了地位。他的地位越安穩,做起事情來就越能放得開手腳。無論是擴建衛隊,還是擴張地盤,都會比原來有底氣得多!”
“那倒是,家中有糧,心里不慌!”趙天龍嘆了口氣,輕輕點頭。喇嘛溝游擊隊過去和眼下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家中沒有余糧。而槍支、彈藥、糧食、草料,都不是憑空能變出來的。如果連最基本的補給都無法滿足,游擊隊當然無法提如何發展壯大。給老呂等兄弟報仇,也就徹底成了一句空話,甚至連自保都會越來越困難。
“不光是有糧沒糧的問題,這僅僅是其中之一!”張松齡點點頭,繼續耐心的解釋。“從以往的事跡上看,我認為白音這個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假如跟咱們合作,他每月能賺到五十塊大洋的話。小鬼子下次再慫恿他來打咱們,就至少得拿一百塊大洋的好處給他才行。當然,這只是個比方。除了現金收入之外,他還會考慮跟咱們打起來之后,要付出多少代價。仔仔細細把所有收支平衡一下,他才會做出對自己有利的決定!”
“那倒是,這么多年,我只見過他坑別人,從沒見過別人能坑他!”
“還有一點,是實力對比!他之所以先給周黑碳放水,又利用咱們開榷場的機會,主動找上門來,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也可以說是最重要原因就是,他發現小鬼子其實并不像他原來認識得那么厲害!換句話說,他不再像原來那樣看好給日本人當走狗的前途。如果哪天小鬼子被咱們打得沒有招架之功了,說不定,他就會趁機從背后捅小鬼子一刀。當然,如果咱們哪天被小鬼子打趴下了,第一個沖上來補刀的,也極有可能就是他小王爺白音!”張松齡一邊分析,一邊搖頭苦笑。
像白音這種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接觸,所以對這些人的認識很清醒。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葫蘆嶼的秦德綱、岳隊長,鐵血聯莊會的大當家魏占魁、副當家楊大順,甚至國民革命軍上層某些高官,本質上都是這類人。他們不是天生就喜歡給小日本當狗,但心里也絕對沒什么國家民族觀念。只要前方有好處可撈,他們才不會在乎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出賣了國家民族,是不是傷天害理。但是,如果繼續跟著小鬼子干得不償失的話,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有可能立刻就會暗中尋找新的投靠對象,甚至對鬼子反戈一擊。
眼下中國境內,這種沒有任何原則的實用主義者太多。把他們全都視為敵人,無形中,就等于幫小鬼子穩定了隊伍。所以,游擊隊在自身發展壯大的同時,一定要想辦法分化他們,瓦解他們。讓他們認識到小鬼子的兔子尾巴長不了,進而跟小鬼子劃清界限。至少,讓他們于暗地里,不再成為游擊隊的敵人。
這些想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在前一段時間纏綿病榻的時候總結出來的,另外一些,則是病榻前跟大隊長王胡子交流之后所產生的感悟。副大隊長呂風的壯烈犧牲,對張松齡的觸動很深。而游擊隊員們寧可自己留下斷后也不肯把他當作累贅拋棄的事實,也讓他愈發地珍惜自己目前所處的這個隊伍。
如果不想目睹更多的袍澤犧牲,不想讓去年那悲壯一幕再度重演,他就必須使出全身解數,輔佐大隊長王胡子,幫助游擊隊盡快擺脫目前缺糧少彈的困境,幫助游擊隊盡快恢復元氣,發展壯大。而開工廠和做生意,是眼下張松齡能想到的兩個相對簡單,也是他比較熟悉和有把握的途徑。如果這種辦法的確對游擊隊有幫助,他不再乎生意的對象是不是偽軍,是不是以前的敵人。甚至連小鬼子的買賣,他也不會拒絕。只要對方前來交易時,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當男人開始認認真真地總結過去,并思考未來時,則意味著他已經慢慢走向成熟。這種變化他自己未必能察覺得到,但身邊的朋友和同事,感受卻非常明顯。望著拿著一根草棍二侃侃而談的張松齡,趙天龍和鄭小寶兩個突然感覺到自己眼前的這個人有點兒陌生,就像一夜間就長高了許多一般,讓大伙跟他說話時,不知不覺間語調里就帶上了幾分贊賞與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