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張松齡的臉一下子就漲成了紫茄子色,趕緊搖著手反對,“我何德何能,豈敢”
“張松齡同志。”紅胡子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故意板著臉來呵斥,“請注意自覺維護會場紀律,第一,發言之前要舉手,第二,提任何意見都必須說出理由。”
“轟。”帳篷里響起了一陣善意的哄笑,大伙看著滿臉尷尬的張胖子,笑容里充滿了促狹,特別是幾個平素跟他關系走得比較近的年青黨員,如小鄒、小周等,一邊笑還一邊向他擠眼睛,仿佛唯恐他洋相出得不夠一般。
“我,反對。”張松齡用目光在人群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同情者,只要硬著頭皮自己先上。
“好,張松齡同志,請具體陳述你的反對理由。”紅胡子點點頭,繼續公事公辦。
“我,我”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自己挑自己的毛病,張松齡覺得更加尷尬了,臉上的血色濃得幾乎馬上就要滴落下來,結結巴巴了好一陣兒,才以極低的聲說道,“我,到加入游擊隊的時間太短,經驗,經驗不夠豐富,另外,我年紀太輕,做事不夠沉穩。”
“嗯,加入游擊隊時間短,資歷不夠,游擊戰的經驗有所欠缺,需要更長時間積累,這是兩條。”紅胡子豎起兩根手指,微笑著統計,“至于年齡,就不用拿出來說了,咱們八路軍里邊,像你這樣年齡的,都有人當旅長了。”
“還,還有。”張松齡急得額頭見汗,一邊搜腸刮肚地從自己身上尋找不堪重任的理由,一邊可憐巴巴地將目光轉向好朋友趙天龍,請求后者的火力支援。
這一年來紅胡子沒少給他肩膀上壓擔子,他也愿意為游擊隊的發展壯大出謀劃策,然而以得力下屬和晚輩的身份替紅胡子分憂解難是一回事情,榮任黑石游擊隊的副大隊長,則是另外一回事情,兩者在游擊隊中的地位相差巨大,所面臨的壓力和挑戰,也是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特別是在這種非常時期,明眼人不用看都清楚,萬一哪天紅胡子遭遇不測,現在的副大隊長,就將自動成為整個黑石游擊隊的下一位掌舵人,以他張松齡才一年多的入隊資歷和短短幾天的黨齡,怎么可能讓所有隊員信服,,而老鄭、老馮、老馬這些在東北軍時追隨在紅胡子身后的游擊隊元勛,又怎么可能甘心接受他一個外來晚輩的指揮,。
越往深里頭想,張松齡就著急,越著急,話就越不利落,又結結巴巴了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了第三條,“我,我對游擊隊戰的理解不夠深刻,喜歡打硬仗,上次,上次攔截日寇的戰斗,本來可以打得更好一些,不必犧牲那么多弟兄,我,我卻急于求成,跟小鬼子和偽軍打起了陣地戰,我,我”
說著說著,他心里頭就難過起來,兩只眼睛也開始發紅,三個月前的那場惡戰,將紅胡子積攢多年的家底直接填進去了一大半兒,導致黑石游擊隊的規模戰斗力都大幅縮水,到現在,還沒能力和信心從沙漠里走出去,返回喇嘛溝麒麟峰上重建老營,而在隨后的避難日子里,整個游擊隊從上到下,卻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一句指責的話,甚至連私底下的抱怨都沒讓他聽到過。
這讓張松齡心里非常不安,如果紅胡子沖他大吼幾聲,或者當著所有人的面兒斥責他一頓的話,也許他反倒會覺得踏實許多,偏偏紅胡子沒有那樣做,依舊像從前一樣對他言聽計從,甚至比以前更加信任,更加倚重。
“第三條不成立。”紅胡子伸出手,輕輕按住了張松齡的肩膀,“你先坐下吧,聽聽別的同志有什么想法,還有,那天的仗,我們在黨小組的會議上,已經明確的責任,問題不是出在你頭上,是我這個大隊長犯了左傾冒進的錯誤,急于把游擊區擴大為根據地,而忽視了日偽方面所能做出的反撲。”
“這,這不公平,開作坊的建議也是我提出來的,戰斗時,您也根本沒給我下任何命令。”聞聽此言,張松齡立刻顧不上難過了,瞪圓了眼睛,大聲替紅胡子叫屈。
“坐下。”紅胡子手臂稍稍下壓,力道不大,卻讓張松齡生不起抵抗之心,只能順勢緩緩坐在了擺在帳篷中央的炭盆旁,“你先聽我把話說完,這個決定是你入黨之前通過的,并且已經報送軍分區,如果現在有什么想法的話,會后可以專門寫一份報告給我,我會酌情考慮是不是將你的意見提交黨小組會議討論。”
“既然張松齡同志剛才提到了,我就再向大伙重新說明一下。”將頭轉向在場所有人,紅胡子繼續補充,“其實在座的大部分同志都知道了,只有張松齡和趙天龍兩位新黨員還不太清楚,根據咱們黑石游擊隊黨小組的匯報,上級部門決定給黑石游擊隊大隊長兼政委王洪,也就是我本人,黨內警告一次,行政記大過一次的處分,考察期為半年,半年后根據本人表現決定是否撤消處分。”
“這不公平。”這回,輪不到張松齡抗議,趙天龍搶先跳了起來,“仗是我跟胖子兩個指揮的,您當時根本不在現場,要處分也是處分我們倆個,怎么讓您替我們倆背黑鍋,。”
“坐下。”紅胡子把眼睛一瞪,大聲呵斥。
“這不公平。”趙天龍梗著脖子大聲嚷嚷,但是目光卻不敢與紅胡子的目光想接,后者的目光太純凈了,純凈得像雪山上的千年寒冰一樣,讓他每看上一眼,底氣就至少矮上三分。
“你忘了你剛才的誓言了么,趙天龍同志,。”紅胡子的聲音在緩緩下降,但透出來的氣勢卻仿佛泰山壓頂,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天龍這回卻有些無法承受,身體一點點變矮,變矮,最后發出一聲長嘆,重重地跌坐回了火盆旁。
“我是整個游擊隊的掌舵人,也是決策者,游擊隊遭受了這么嚴重的損失,責任不由我這個大隊長來背,難道還要推到你們這些具體執行人身上么,那將來誰還敢出去做事,都躲到一邊看我這個大隊長一個人玩算了,。”
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紅胡子的臉上寫滿了坦誠,“我的理論水平有限,也說不出什么太高深的話來,但是,有了好處,領導們先撈,把事情搞砸了,卻是讓底下的具體執行者,底下的普通人來承擔后果,這種事情,決不是咱們人所為,因為這樣做看似維護了領導的個人威信,實際上,卻是在刨整個事業的根,你們將來無論是誰接替了我的崗位,無論是誰來當黑石游擊隊的家,都不能做這種缺心眼兒的決定,否則,我紅胡子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他。”
每個被他目光掃過的游擊隊員,在不知不覺間,都將笑容收了起來,代之的,則是滿臉的鄭重,他們在心里鄭重承諾,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做那種沒擔當的事情,雖然,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可能這輩子都沒什么機會走上領導崗位。
既然紅胡子已經通過黨小組會議,把上次戰斗中游擊隊損失慘重的責任全都扛在了他自己一個人的肩膀上,就再也沒有誰愿意出面指摘張松齡在用兵打仗方面的不足了,況且在大伙看來,能以區區一百二十幾人,硬生生阻截了兩千多日偽軍,完全是創造了奇跡,雖然付出的太大稍嫌巨大了些,可形勢那么緊急的情況下,指揮細節上出現一些失誤根本就是在所難免,畢竟誰都不是神仙,無法同過掐手指頭來推算敵人的下一步動作,而敵我雙方之間在武器裝備方面的差距,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我覺得張松齡同志在上次戰斗的指揮方面,表現出了一位優秀指揮員的能力。”一中隊長老鄭的觀點,基本上代表了在場所有人,“事后總結時可以檢討戰術方面的得失,但臨陣之時,哪有功夫給你從容考慮,當時要是換了我在張松齡同志的那個位置上,表現肯定遠不如他,弄不好結果就是付出了巨大犧牲,卻依舊沒能給老營爭取到足夠的轉移時間,所以,我個人意見,張松齡的同志出任游擊隊的副大隊長,能力方面不存在任何問題。”
“我也這么認為。”早年間因為腿部受傷致殘,而轉任炊事班長的老黨員馮天華也舉起手,贊同一中隊長老鄭的發言,“我私下研究過張松齡同志參與謀劃的幾次戰斗,覺得每次戰斗打得都非常高明,至少,比咱們以前在東北軍時,跟小鬼子打得那些仗高明。”
“廢話,那時候我也不過是個小連長,還是沒打過幾次硬仗的二線部隊小連長。”紅胡子白了馮天華一眼,大聲抗議,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快,“他的長處咱們就不總結了,畢竟這次開的不是表彰會,接下來,回歸正題,我推薦張松齡同志來做黑石游擊隊副大隊長的候選人,誰有不同意見,請舉手反對,并且說明反對的理由。”
在座的大多數人都笑著搖頭,對張松齡出任游擊隊的副大隊長提不出任何反對意見,偶爾個別在心里頭覺得張松齡資歷淺,威望不足以服眾的,也知道自己的想法無法拿到臺面上開誠布公地談,所以干脆選擇了觀望,所以到最后,這個候選人提名竟然是僅有張松齡一票反對而獲得了通過,被紅胡子端端正正地寫在了他面前的小黑板上。
“接下來,請大伙推薦其他候選人,然后咱們進行不記名投票表決。”放下手中的白堊,紅胡子主持會議繼續進行。
幾名騎兵中隊的黨員提了趙天龍,有幾名老戰士推薦了一中隊長老鄭,還有人推薦了一直負責后勤工作的馮天華,大家伙像剛才討論張松齡的候選人資格一樣,舉手發言,或者表示同意,或者表示反對,都開誠布公地拿到臺面上來講,被提了反對意見的人,也謙虛地表示接受,既不做任何辯駁,臉上也沒什么羞惱之色。
很快,推薦票數最高的兩位候選人就統計了出來,居然分別落在了張松齡和老鄭頭上,后者也是只有他自己投了反對票,支持率跟張松齡并列第一,倒是趙天龍,因為平素說話做事約略有些傲氣,性子又有那么一點急,居然收到了三張反對票,他為此心里頭多少有點兒懊惱,卻記得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名黨員了,強裝著笑臉接受了批評。
“好了,現在進入不記名投票階段。”紅胡子不忍看趙天龍裝得那么辛苦,憋著笑宣布開始本次會議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大伙每人到我這里領取一張選票,在選票上面的兩個數字下方打勾,選1,是同意張松齡來做副大隊長,選2,是同意老鄭來做副大隊長,兩個都不同意的話,就什么都不填,選票作廢,聽清楚了沒有,!”
“清楚了。”眾人齊聲回答,除了趙天龍和張松齡兩人之外,大伙顯然早已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來推選出自己信賴得過的領導者,一個個站起來走到紅胡子身邊,駕輕就熟地拿上一張選票,然后走回原來的位置,相互借著筆在鐘意的數字下面打勾。
最后的計票階段頗為刺激,兩位候選人的票數居然交替領先,直到最后一張票出來,才塵埃落定,張松齡以一票之微弱優勢,成了黑石游擊隊最年青的副大隊長,而投了最關鍵一票的人,不用猜,大伙也知道是大隊長紅胡子。
這一幕,沒有任何炮火轟鳴,卻在張松齡腦海里留下了無法磨滅的記憶,直到很多年后,偶爾想起來,心中依舊有股暖意在慢慢地來回涌動。
“他們選擇了我,他們將自己的性命,和整個游擊隊的未來,通過這種方式交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在那一刻,也終于明白了,我們那一代人,希望建立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對著滿臉困惑的張約翰,垂暮之年的張松齡微笑著講,已經被歲月磨成暗黃色的眼睛里,依稀帶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