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問情(二上)
梁化之聞聽,心里頭愈發確信是出了大事,趕緊大聲答應下來,隨即打電話通知相關人等。
印甫是第七集團軍司令趙承綬的字,治安則指的是第十三集團軍司令王靖國,二者最近幾天都在晉軍的臨時大本營克難坡參加會議,按照閻錫山去年的指示,布置鐵血整軍事宜,接到梁化之的電話,不敢怠慢,立刻跳上專車,以最快速度趕往整個克難坡最核心所在,閻司令長官公館。
自打去年公開與八路軍翻臉之后,克難坡這個耗時兩年構建起來的軍事重鎮內,警備級別就一直保持在最高級,原本就狹窄崎嶇的青石板路邊,到處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沙包,哨卡隔著二三十米就是一道,對來往車輛人等嚴加檢查,一道比一道手續嚴格,即便哨卡外等待通過的人員排成了長隊,也絕不肯輕易放行。
趙承綬和王靖國兩人的專車,因為級別的原因,當然不在警衛人員的檢查范圍之內,盡管如此,二人也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待來到閻公館門前,侍衛長張逢吉已經等在那里多時了,不待汽車挺穩,立刻帶領幾名侍衛搶先上前拉開了車門,同時大聲說道:“報告二位長官,老總在四孔等著你們,梁秘書長說,他去接次壟先生了,讓您二位到了之后就自己先進去,不用專門等他。”(注1)
“啊,次壟先生也要來!!”趙承綬和王靖國兩個微微一愣,異口同聲的追問。
“當然,是老總命令梁秘書長親自去接的。”侍衛長張逢吉想都沒想,帶著幾分佩服的口吻大聲回應,話音落下,他自己也是一愣,趕緊將頭轉向了門外,目光里充滿了困惑。
能被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稱做先生的,整個晉綏軍體系內,只有已經年過古稀的山西省黨部執行委員會主任趙戴文,此公雖然手中不染軍權,卻是閻錫山早年留學日本時就結交的摯友,陪后者從辛亥起義,誓師北伐、中原大戰一路走到現在,參與了晉綏軍的所有重大決策,閻錫山在事業上的每一次進步,背后幾乎都有此公的影子,因此在晉綏體系內,素有隱相之名,體系內所有高層人物,包括閻錫山本人在內,提起他的名字來,都會恭恭敬敬地尊稱一聲先生。
然而最近兩年,這位次壟先生,卻離權力的核心越來越遠了,首先因為他積極推動組建新軍,引起了晉綏體系內部很多老將的不滿,其次,去年秋天的時候,他在晉系決定武力解決新軍之時,大力勸阻,導致消息泄漏,舊軍坐失最佳戰機,進而令很多人都開始懷疑他對晉軍,對閻司令長官的忠誠,再次,也是最致命的問題,就是去年年底和近年年初,晉系決定與日本人進行接觸,曲線救國之時,他居然當著一干將領的面兒,跟閻司令長官拍了桌子,宣布如果晉系投降,他立刻去跳黃河,寧可一死,也不跟在座眾人同流合污。
最后這一次,可是徹底觸到了閻司令長官的逆鱗,當即,被閻司令長官厲聲斥責了一通,然后命令警衛送回家中“讀書養氣”,當時,趙承綬和王靖國等人都認為,閻司令長官即便原諒了此人,也不會再向他咨詢任何建議,卻沒想到,才隔了短短幾個月,閻司令長官居然就忘記了二人之間的爭吵,非常大度地又派機要秘書梁化之去接這位次壟先生。
既然閻司令長官已經決定不計舊惡了,作為閻錫山的心腹愛將,趙承綬和王靖國兩人自然就要做得更熱情些,干脆站在門口跟侍衛長張逢吉一道恭候次壟先生的大駕,一則這樣做可以適度地表達他們對次壟先生的敬意,體現閻司令長官一直所提倡的“尊老敬賢”精神,二來,借著等待次壟先生這段時間,他們兩個也好稍微做一些準備,免得一會兒在閻司令長官面前表現太差,影響了自家的地位于形象。
侍從長張逢吉是個很純粹的武林高手,官場中的彎彎繞一直不是很在行,雖然不理解閻司令長官對次壟先生的態度怎么突然又轉冷為暖,卻絲毫不影響他心中對此人的尊敬,見趙承綬和王靖國兩人決定留在門口陪自己一起等人,很是理解地點點頭,笑著建議道:“兩位將軍不妨先進去跟老總報個到,然后再出來等,我估計閻司令長官等會兒,也會親自出來迎接軍師!”
“多謝張總長。”雖然只是一個很平常的建議,卻令趙承綬和王靖國兩人眼睛一亮,立刻認認真真地向張逢吉道了個謝,然后留下貼身警衛,交出配槍,并肩快步走進了院子。
院子內部,打掃得極為干凈,閻錫山本人不喜奢華,因此幾座窯洞的外觀也非常簡樸,除了門窗上都鑲嵌了大塊的玻璃外,與其他富裕鄉下地主的私宅沒什么兩樣,隔著老遠,人的目光就能透過玻璃,清晰地看見第四孔內,閻司令長官伏案辦公的身影,頭壓得很低,背也已經有些馱了,但是握著毛筆的手卻依舊非常沉穩有力,每次移動,都顯示出此間主人的強大與冷靜。
一瞬間,趙承綬的心思就跳回了中原大戰前夕,那時也是閻司令長官與次壟先生意見相左,一個執意要戰,一個堅持要與南京中央政府妥協,換取晉綏系治下各地的休生養息之機,結果次壟先生以跳江相要挾,卻被閻司令長官命令侍衛抱住,拖進后宅“冷靜。”,隨即,二十五萬晉綏軍與中央軍在上千里戰線上,往來廝殺,血流成河,關鍵時刻,張小六子帶領東北軍在晉綏軍后背上了一刀,閻司令長官不得不忍痛放棄了富庶的北平、天津、河北、豫西,退回晉地和綏遠,從此晉綏系就走了下坡路,再也無力恢復往日的輝煌,(注2)
就在他稍稍一走神兒的功夫,王靖國已經搶先一步跑到了第四孔的門口,隔著玻璃端端正正敬了個禮,大聲喊道:“報告,卑職王靖國與第七集團軍司令趙承綬,奉命前來覲見,祝閻司令長官身體康健,每戰必勝!”
“胡鬧。”閻錫山立刻起身從里邊拉開門,笑著斥責,“老夫身體康健,與每戰必勝有什么關系!!你這個懶鬼,想逗老夫開心都不肯下功夫把馬屁話理通順,居然還好意思喊得這么大聲!”
“嘿嘿,嘿嘿!”王靖國故作憨厚狀撓頭,紅著臉低聲解釋,“這,這不是看您老人家太累了,就讓您老人家高興高興么,您老身體康健了,自然就能讓全軍上下的士氣提高百倍,這每戰必勝,也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狗屁。”閻錫山又笑著罵了一句,心里先前剩余的怒火,卻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們兩個既然到了,就跟我一起出去接接次壟先生吧,他年紀大,上下車不太利索,得有個細心的人去攙扶一把!”
“是。”王靖國和趙承綬兩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回應。
閻錫山滿意地看了二人幾眼,倒背著手慢慢向院子外邊走,王靖國落后半步跟隨,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次壟先生如果知道您一直在門口等他,心里即便還有芥蒂,想必也會煙消云散了!!說實話,這些日子開會時看不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卑職還真的有點不適應!”
“他那個人,脾氣大著呢,能不去報紙上發聲明與我割席絕交就不錯了,才不會在乎我迎接不迎接他。”閻錫山笑了笑,輕輕搖頭,與趙戴文相交這么多年,彼此將對方的脾氣秉性都摸得清清楚楚,上次的爭吵,趙戴文絕對不會輕易忘懷,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給自己出謀劃策,也不妨礙自己繼續視他為兄長和軍師,只不過在議事時,自己這邊盡量不要再提跟日本人妥協的話頭而已。
“次壟先生年紀大了,所以就不愿意看著咱們晉綏軍冒險,其實在他老人家心里,還是將咱們晉綏軍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趙承綬雖然拉不下臉來像王靖國那樣故意討閻錫山歡心,卻也慢慢追上前,低聲替當事雙方找臺階下。
然而,閻錫山卻根本不需要這個臺階,又搖了搖頭,繼續笑著說道:“他的想法,我很清楚,我的難處,他也清楚,只是他這一輩子,視功名富貴猶如糞土,而我這輩子,也始終在名利場中掙扎,做不到他那么超脫,所以有時意見向左,也是必然!”
“老總也是為了我們這些人將來有個安身之地,才不惜委屈了自己,真的要是沒有我們這些不爭氣的晚輩拖累,想必又是另外一番作為。”聽閻錫山的話語里,始終帶著一股郁郁之意,王靖國立刻接口,大聲替對方分憂。
“拖累!!”閻錫山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回過頭,滿臉詫異,但是很快,他就大聲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以至于不知不覺中,便有兩行老淚順著眼角慢慢滑落,“拖累,你雖然不肯好好用功讀書,但是這個詞卻用得相當好好,拖累,拖累,只是不知道是老夫拖累了晉綏軍,還是晉綏軍拖累了老夫!!唉,老夫當年看不懂張小六子,現在想來,他也必是如此,才行止狂狽,最終落個深陷囹圄的下場吧,!”
注1:四孔,閻錫山在克難坡的公館,是傳統山西風格的窯洞,共有七個窯,閻通常都在第四孔處理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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