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問情(三上)
呃!這兩個狗才聯手謊報軍情,怎么卻怪到我頭上來了?!閻錫山眉頭一皺,有股怒火從腹底直沖腦門。但是看到趙戴文那雙深邃而明澈的眼睛,已經涌到到嘴邊的駁斥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了,心中怒火也迅速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大半輩子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兒,他閻百川欺騙過無數人,也被無數人欺騙過。但是,唯一從來沒有欺騙過,并且也不會擔心對方欺騙自己的,就是眼前這位趙老哥。可以說,自從雙方決定武裝推翻滿清朝廷那一刻起,趙戴文就在全心全意地支持著他。即便偶爾跟他的意見有沖突,也是為了晉綏軍的長遠打算。從沒試圖從他這里得到些什么,或者拿走一部分資源去另立門戶。
這是他的兄長,他的摯友,他的軍師。他與他一如三國時的劉備與諸葛亮。三國時的諸葛亮還要依靠劉備的提拔和賞識才能一展所長。而趙戴文在與他閻百川相逢時,卻是他的老師與參加反清大業的領路人。他們兩個將準備用來起義的炸彈藏在隨身包裹中,從東京結伴走回太原。他們那個時候,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一無所有!
想到這輩子趙戴文為自己的無私付出,閻錫山心中的怒火就再也燒不起來。而趙戴文也從閻錫山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中,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可能說得太重了些。輕輕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補充道:“他們兩個膽大妄為,無論怎么懲處都不為過。可是,事情發生了不究其本源,你又如何防得住下一次背叛?!總不能將所有高級將領都撤掉,自己到前線坐鎮指揮吧!以眼下咱們晉綏軍的規模,你又怎么可能忙得過來?!”
一席話,說得閻錫山頻頻點頭。長嘆了一聲,苦笑著解釋道:“老哥說得對!這事兒的確得從根子上找原因。我剛才有些急怒攻心,所以就亂了方寸!”
“有什么好急的?!”趙戴文笑著搖頭,“他們兩個還敢把隊伍拉走?!放心,據我觀察,趙瑞的本事連傅宜生一半都達不到!在軍中的威望,更是差得遠甚!如果你想拿下他們兩個,估計派一個警衛連下去,就能解決問題。根本用不著大動干戈!”
“那倒沒有!”閻錫山笑了笑,心虛地搖頭。“只是,只是眼下他們那個師,所在位置有些特殊!”
聞聽此言,趙戴文登時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低聲問道:“你把騎一師擺在了哪?難道附近還有日本人的大股部隊么?!百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這兩個人要經驗沒經驗,要威望沒威望,怎么可能當得了大任?!”
“不是,不是!那附近只有蒙疆駐屯軍的一個中隊,還不是滿額。所以我才把騎一師擺在那邊!”閻錫山被問得臉色微微發紅,趕緊低聲解釋。
“騎一師附近只有一個日軍中隊?小鬼子也太不把咱們晉軍放在眼里了!”趙戴文又是微微一愣,感慨的話語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想起來前一段時間晉軍打算與日寇暗通款曲的丑事,心中頓時一涼,有股抑郁之氣慢慢從嘴里吐出來,彌漫在窯洞中久久不散。
閻錫山剛才一直刻意不提晉軍已經跟日本人之間已經達成了初步“和平共處”的協定,就不想讓趙戴文又在此事上跟自己糾纏起來沒完。此刻見對方已經猜到了真相,只好笑了笑,硬著頭皮說道:“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新軍被八路給拉走了,中央軍又盯著咱們手中最后這點兒地盤,如果我還繼續像先前那樣跟日本鬼子硬拼的話,估計用不了一年,咱們晉綏軍最后這幾萬人馬,也會葬送得干干凈凈!孫連仲的隊伍在臺兒莊拼光后,重慶方面是怎么對待他的,老哥你也看到了。我怎么敢再步他的后塵?!”
不待趙戴文說話,想了想,閻錫山又繼續補充,“不過老哥你放心,閻某人可以對天發誓,跟日本人之間,只是虛與委蛇。絕不會真心投靠他們,絕不會真的出賣祖宗!”
“唉——!”趙戴文又是報以一聲長嘆,望著閻錫山日漸憔悴的面孔,半晌無法再說一個字。以他對閻錫山的了解,相信后者剛才說得的確是心里話。跟日本人之間勾結,只是為了保住手里邊最后這點家底兒,而不是真的想去當兒皇帝。這也是閻錫山最擅長的本領,在幾大勢力當中左右逢源,謀取晉綏系利益的最大化。只不過原來他逢源的對象是奉系、直系和南方的廣州革命政府。而現在,則換成了日寇、八路和國民黨中央政府而已。
如果光站在晉綏系的立場上,很難說閻錫山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但是,如果跳出晉綏系這個小團體之外,站在國家與民族的立場上,閻錫山的行為絕對是大錯特錯,即便把整條黃河的水倒出來,都無法洗干凈他的罪行!
而與日寇暗通款曲的決定,卻得到了晉綏軍大部分高級將領支持的。至少,今天到場的趙承綬、王靖國和梁化之三個,誰都跑不了!目光緩緩從窯洞中的幾個人臉上掃過,趙戴文越看,心里覺得越凄涼。當年那個為了國家民族不惜頭顱的閻百川不見了,當年那個死守大同,與清軍激戰四十余日趙承綬也不見了,他們如今都手握重兵,功成名就。他們都有了割舍不了的利益與牽掛,為了維護這些身外之物,竟然不惜出賣自己的國家與民族。而當年他們之所以起義推翻滿清,也正是因為滿清統治者,把小集團的利益擺在了整個國家民族利益的之上。他們只用了短短三十年,甚至更少的時間,就變成了當年自己誓死要推翻的人,并且樂此不疲!
“只是,只是初步達成了停火協議。其他,其他事情都沒談。您老也知道,當年唐太宗亦有渭水之盟。老總之所以這樣做,也只是為了積蓄實力,以圖將來而已!”被趙戴文看得心里發毛,第七集團軍司令趙承綬向后退了幾步,硬著頭皮解釋。
“是啊,是啊!您老也知道,開戰以來,咱們晉綏軍損失慘重。去年又被八路拉走了三分之一人馬!”作為閻錫山的私人談判特使,梁化之也紅著臉替晉綏系的行為找理由。
這兩個人都是對日談判的直接參與者,并且最初心里都對此十分抵觸。但出于對閻錫山個人的忠誠,他們兩個又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找理由,自己欺騙自己。久而久之,就真的沉浸在謊言當中,徹底無法自拔了!
聽二人說得流利,趙戴文愈發覺得心涼,只覺得身體內的血液都變成了冰水,沿著血管淌來淌去,把凍得自己瑟瑟發抖。“你......,你......”用手指了指閻錫山,又指了指趙承綬,他嘴唇哆嗦著,胳膊哆嗦著,無法說出一句完整話。猛然間,嗓子眼一甜,鮮紅的血漿順著嘴巴和鼻孔噴了出來!
“化之,趕緊去接張子仁!不,趕緊去傳楊麻子!”閻錫山年紀雖然大了,手腳卻非常利索。搶上前一步,扶住趙戴文,同時大聲命令。
張子仁和楊麻子,都是閻錫山的貼身御醫。前者精通岐黃之術,后者則是喝過洋墨水的西醫。眼下二人都住在克難坡這個大軍營當中,只不過張子仁的住所距離閻公館較遠,而楊麻子的房間恰恰就在閻公館旁邊而已。
梁化之一直相信西醫比中醫見效快。聽到閻錫山的命令,答應一聲,趕緊撒腿往外跑。不一會兒,就與楊麻子兩人抬著藥箱跑了回來。后者用眼睛一掃趙戴文的臉色,趕緊將老人家從閻錫山懷里接過,緩緩放在閻錫山日常休息的土炕上,一邊吊起瓶子來輸液,一邊低聲向閻錫山等人問道:“次壟先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會突然吐這么多的血?!他的血壓原本就高,最忌諱情緒波動。我昨天給他檢查身體時,剛剛叮囑過他。他也答應以后盡量克制。怎么才隔一天就犯了忌?!”
“你趕緊把他救醒,哪來那么多廢話?!”閻錫山被問得心里好生愧疚,狠狠瞪了楊麻子一眼,厲聲呵斥。
頭一回見到東主如此失態,楊麻子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中的藥瓶子摔在地上。迅速蹲了一下身體,他用膝蓋接住藥瓶,然后一邊熟練里往架子上掛,一邊低聲解釋道:“老總息怒,我不是廢話多,我是需要找出他的病因。否則,即便今天把他搶救過來,恐怕也不能保證沒有任何后遺癥狀!”
“是軍隊中的事情!”閻錫山無奈,只好含含糊糊地回應,“總之,他剛才情緒非常激動。你趕緊想辦法救治吧,需要什么藥品,盡管開單子。如果西醫不行,我再把張子仁接過來!”
“應該情緒過于激動,導致肺部血管破裂。”楊麻子想了想,如實回答,“輸完這兩瓶液癥狀就能緩解。但是我害怕他老人家腦部血管也出了問題。畢竟已經是七十多歲人了,血管非常脆弱!!如果那樣的話,也只能吃些中藥,盡人力,聽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