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問情(八下)
四個人都不想談那些煞風景的話題,因此這頓野餐倒也吃得其樂融融,特別是周黑碳,自覺先前自己一怒之下跑掉有些失身份,故而插科打諢,竭盡所能地活躍氣氛,把周圍所有聽眾都逗得前仰后合。
除了一些活躍氣氛的笑話之外,大伙在席間談得最多的,便屬張松齡,他當年千里追殺漢奸朱二,他這幾年在黑石游擊隊的所作所為,還有他腦子里那些層出不窮的生意點子,以及這些生意點子給游擊隊,給烏旗葉特右旗,給整個黑石寨周圍各地帶來的變化,幾乎無一不是有趣的談資,讓大伙聊著聊著,彼此之間的隔閡就越來越單薄,越發覺得對方熟悉且值得親近。
這個年紀不大,說話做事卻相當靠譜的小胖子,是將大家伙聯系起到一起的紐帶,沒有他,彭學文未必會主動找上周黑碳,與后者一道去詐黑石寨的城門,沒有他,趙天龍也未必會欠了紅胡子那么大的人情,以至于以身相抵加入了黑石游擊隊,沒有他,彭學文未必會觸犯了軍統的紀律,不得不想辦法立功贖罪,把斯琴推上了去重慶的飛機;沒有他,周黑碳也不會受了刺激,果斷接受北路軍的招安,通過職位和軍銜的晉升來爭一口氣
在過去的三年多時間里,張松齡就像一根拖著長線的針,將大伙的命運先后串連起來,一道投入到時代的洪流當中,讓每個人在其中都大放光彩,而他自己,也靠著這些朋友的幫助,做出許多同齡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一寸寸沖上了時代的浪尖,臨風弄潮。
“我怎么沒看出他有那么好來,不過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蠢蛋而已,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子酸勁兒。”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張松齡,至少,斯琴的貼身侍女,正在替大伙切肉的荷葉就看不上他,聽大伙把他夸得天上稍有,地上無雙,忍不住就放下了刀子,撇著嘴數落。
“一邊去,這里都是大人,哪有你一個小孩子說話的份兒。”斯琴立刻豎起了眼睛,沖著荷葉低聲呵斥。
“我小,但不代表我笨。”小荷葉委委屈屈地站起來,嘀咕著走開了,作為她的東主,斯琴少不得又要端起酒碗來,向在座其他人賠罪,“大伙別生氣,都怪我,平素對她太縱容了,讓她根本不知道進退。”
“我怎么從里頭聞見一股子怪味呢,。”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打擊斯琴的機會,周黑碳豈能不趕緊牢牢抓住,“張胖子什么到底把人家給怎么著了,看架勢,這輩子小荷葉都不想再提起他。”
“唉,是我多事兒了。”斯琴被問得臉色微紅,喝了口酒,訕訕說道,“前一段時間大伙不是在納林河畔又遇上了么,我見他也老大不小了,居然身邊連個給收拾衣服的人都沒有,就打算把我的另外一個小姐妹清蓮許給他,誰料他卻不知道好歹,當著一大堆人人的面兒就把我的提議給否了,弄得清蓮很沒面子,到現在還不愿意出來見人,所以荷葉才”
“得,看你這事兒干的,鴛鴦沒撮合成,撮合出冤家來了。”周黑碳偷偷看了彭學文一眼,幸災樂禍地調侃。
“那倒不至于。”趙天龍笑著接過話頭,低聲解釋,“我們蒙古人家的女子,沒那么小心眼兒,清蓮就是有點臉嫩,過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至于荷葉兒,這里邊原本就沒她什么事兒,等清蓮好了,她也就不再覺得胖子哪都不順眼了,老彭,你說是不是這道理,。”
“我說”彭學文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趙天龍是在變著法兒的向自己遞話,心中不覺有些酸澀,但同時也清楚地知道,作為便宜大舅哥,自己根本沒理由也沒資格對張松齡要求什么。
妹妹已經過世四年多了,甭說她當初和張松齡兩個沒有盟約在,就是有盟約在,對于這個男人可以向老婆寫信炫耀嫖妓具體經過的時代,四年的守候,也已經足夠的長久,想到這兒,彭學文笑著搖了搖頭,悻然回應,“我能說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總不能背后拿棒子把他給敲暈了往女人床上塞,是不是,不過”(注1)
換了稍微正常一些的語氣,他繼續補充,“他也的確老大不小了,的確該成個家了,你們剛說的那個清蓮姑娘長什么樣啊,如果真合適的話,咱們不妨再給他們倆創造創造機會。”
“跟剛才那個荷葉是雙胞胎。”周黑碳性子非常八卦,見彭學文不在乎大伙給張松齡介紹媳婦,立刻興致勃勃地回應,“小姐倆長得一模一樣,打小就養在王府,學得都是王爺家的規矩,只可惜她們姐倆看不上我,否則,我就一塊兒給娶回去。”
“就你,。”斯琴像個護巢的母雞般將渾身上下的“羽毛”豎了起來,沖著周黑碳橫眉冷對,“你也不數數,你家里都養了多少個了,居然還腆著臉打我家姐妹的主意,告訴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咱們家的清蓮跟荷葉,就是都養成老姑娘,也不往你們家那個火坑里跳。”
“我們家怎么又成了火坑了,。”周黑碳氣得一蹦老高,大聲嚷嚷,“我那幾個媳婦省心著呢,從來不互相鬧別扭,有誰要是敢欺負人,一旦被我知道,立刻揭了她的皮。”
“是啊,誰敢當著你周大營長的面兒欺負人啊,要欺負,也得趁著你看不見的時候。”斯琴對一夫多妻的現象打心底里頭反感,聳聳肩,繼續低聲抨擊,“女人們之間耍的那些手段,你當我見得少么,表面上都滿臉帶笑,攤開手掌,誰握的不是一把刀子,,沒孩子時替自己爭,有了孩子替孩子爭,碰上個娘家貪心的,即便她自己愿意退讓,家里邊也得在身背后拼命往前推,什么時候家里頭的男主人死了,什么時候后宅就徹底安寧了。”
“你”周黑碳被說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端著碗酒水直翻白眼兒,“咒我吧,你就,我到底什么時候得罪你了,讓你恨不得我去死,。”
話說得雖然大聲,內心深處,卻隱隱有點兒發虛,自打當了營長之后,他前后一共往家里娶了四個老婆,總以為這下能享受一把蒙古貴族才有的齊人之福了,誰料麻煩事情也接踵而來,眼下雖然沒鬧騰到像斯琴說得那樣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幾個女人背后家族,卻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根據地弄得烏煙瘴氣不說,還總是想插手獨立營內的事務,偏偏他又沒學習過那些蒙古貴族的治家之術,因此經常頭疼得要死,甚至有時候寧愿帶著弟兄們在外邊跑,也不想再回家處理那些爛七八糟的事情。
“她向來就是嘴快,想到什么說什么,你別跟她較真兒。”不忍讓周黑碳太尷尬,趙天龍端著一碗酒站起身,笑著給周黑碳找臺階下,“來,好久沒見了,咱們哥倆干了這碗。”
“可不是么,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回要不是為了迎接老彭,估計你們兩口子還沒空搭理我。”周黑碳舉起酒碗跟趙天龍碰了碰,一邊小口抿,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說什么呢,敢不敢大聲一點兒,。”斯琴立刻就羞紅了臉,從腳旁抄起皮鞭,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威脅。
這種級別的威脅,根本對周黑碳不起作用,見到斯琴居然臉紅,他愈發要借題發揮,“沒說什么,我說你們兩口子最近雙宿雙飛,沒時間搭理我唄,不是么,嘿,別打,別打,我是真心羨慕你們,龍哥,我說你今年都三十大幾了,怎么還不趕緊把她給娶回家去,。”
說著話,一躬身,鉆到趙天龍背后,再也不肯露頭,斯琴接連抽了兩鞭子都沒抽到,又羞又氣,兩眼冒火,“死黑子,我們倆的事情,用得著你管,,有本事你在他身后躲一輩子別出來,否則,看我今天抽不抽死你。”
“我不管,我不管。”周黑碳從趙天龍腋下鉆出半個腦袋,繼續大聲調笑,“這天底下,除了龍哥,誰能管得到你啊,你說,是不,龍哥,。”
“行了,別鬧了,斯琴都快被你氣死了。”趙天龍一把將周黑碳從背后揪出來,沖著屁股上拍了兩巴掌,以示警告,“趕緊繼續去烤肉,都當營長的人了,還這么沒正形。”
“怎么沒正形了,。”周黑碳立刻就跳到了彭學文身后,拿對方當盾牌遮擋斯琴刀子般的目光,“娶老婆生孩子,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否則,哪天咱們都入土了,誰繼續拿著咱們的槍打小鬼子啊,你說,老彭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上去是有點兒道理,可是從你周黑子嘴里說出來,總是讓人感覺味道不太對。”彭學文跟斯琴的關系沒周黑子那么熟,所以不方便介入他們之間的玩笑,想了想,不偏不倚地點評。
“道理就是道理,不管從誰的嘴里說出來。”周黑碳沒拉到同盟軍,不甘心地嚷嚷,“我說龍哥,斯琴,你們兩個還拖個什么勁兒啊,,郎情妾意,我要是你們,孩子這會兒都能騎馬了,你們別告訴我,又是那個姓方的在中間搞事吧,嗨,你們怎么了,我說錯了什么了。”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四下里突然一片死寂,兩個呆立的人影中間,一堆火焰在不停地跳動,跳動。
注1:見大才子徐志摩給陸小曼的家書,“晚上,某某等在春華樓為胡適之餞行,請了三四個姑娘來,飯后被拉到胡同,對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