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陳家府邸,東廂院,書房--
正值夜幕徐徐降臨,陳府內四位管家之一的孫茂急匆匆地跑入了自家公子陳登的書房,而此時陳登正端坐在書桌之后,手捧一卷書籍仔細翻閱,為免驚擾到自家公子,孫茂遂在一旁等候。
不多時,書桌后微微傳來一聲微嘆,只見陳登抬起頭來,伸手揉了揉略顯干澀的眼睛,用微微帶著幾分疲倦的的聲音說道,“宣揚兄,有何事?”
陳登口中的宣揚兄,指著的便是自己家府內的管家孫茂,因為孫茂只比陳登年長幾歲,再者二人平日里關系極好,是故陳登素來以此稱呼孫茂,不得不說,從這些許小事就足以顯示出陳登的修養,雖為陳家嫡子、日后的家主,卻亦未曾有半分盛氣凌人,反倒是孫茂每每感覺惶恐不已。
“公子莫要再如此稱呼小人了,小人實不敢當……”孫茂受寵若驚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望著他臉上的苦笑,陳登輕笑著搖了搖頭,仿佛敷衍般說道,“好好好!——宣揚兄,可是父親叫你過來傳我?”
見陳登依舊如此稱呼自己,即便早在孫茂預料之中,他亦有些無可奈何,搖了搖頭說道,“非是老爺傳公子……”說著,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公子,西廂院那一男一女,于半柱香之前離了府宅……”
“哦,”陳登點頭應了一聲,思忖半響后,忽而問道,“可曾說起欲往何處?”
孫茂想了想,猶豫說道,“小人是在庭院中撞見他二人,聽那男子言道,好似是要前往南城的集市……”
“集市?”陳登愣了愣,繼而輕笑一聲,搖頭喃喃說道,“有意思!倘若真是那二人,那真是……實在是膽氣過人!”
“唔?”孫茂好似是注意到了陳登的喃喃自語,卻又不曾聽清,在猶豫了一下后,詫異說道,“公子,他一男一女究竟是何許人物?為何公子一面叫我奉為上賓,一面又叫我暗中監視二人?”
“呵呵,”陳登輕笑一聲,顧左言他地輕笑道,“有派人跟上去么?”
孫茂點了點頭,說道,“按公子所吩咐的,小人已派了府中兩個家仆跟在那二人身后,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恕小人多嘴……小人曾經也粗習過一段武藝,依我看來,那男子絕非尋常人等,步伐穩健而輕盈,雖看似不善言辭,然不怒自威,隱隱有一股威勢在,縱觀我彭城守備武官,皆不如此人!”
“呵,”陳登輕笑一聲,對孫茂所說的話也不做評價,在思忖了片刻后,笑著說道,“宣揚兄稍加注意便可,眼下彭城局勢緊張,莫要使得節外生枝,至于那二人……且勞煩宣揚兄待之如我至交賓朋,莫要有絲毫懈怠!”
“是!”孫茂點點頭,躬身說道,“若是無視,小人便先且退下了!”
“有勞宣揚兄費心了……”
“豈敢!”躬身一拜,孫茂轉身離開了書房,望著他離去背影,陳驀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起身走到窗臺,透過窗戶望著外界幾近朦朧的夜色。
那陳越看似年紀雙十上下,恐還未及弱冠,然一身殺氣實為驚人,必然是沙場猛將,此等人物,縱觀天下,也為多見……
陳姓……
未及弱冠……
看來多半便是那一位了……
如果當真如此,那么那位媚眼動人的女子,其身份亦是昭然若揭……
竟不想這兩位黃巾中的大人物竟有如此雅興孤身來我彭城……
“有意思,有意思!”陳登連連笑了幾聲,隨即目光微微一凝,回頭望了一眼書桌上那卷看似陳舊的書籍,喃喃說道,“不過,即便你二人盛名于天下,倘若想要在此徐州胡來……呵!”
忽而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吹地書桌那本古書娑娑作響,翻頁之間,只見那古書封皮上分明寫著兩個小篆。
--與此同時,徐州彭城大街--
此時的陳驀尚不知道他二人的真正身份已被陳登猜測到一二,猶自與張素素二人慢悠悠地行走在街上之上。
走著走著,陳驀好似察覺到了什么,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
或許是注意到了陳驀的異常舉動,張素素一面仰頭翹望著街道兩旁的商鋪、小攤,一面心不在焉地說道,“還跟著么,那兩個陳府的家仆?”
“是呢!”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人群,很是輕易便從身后的人群中瞥見了那兩個形跡可疑的陳府家仆,輕嘆說道,“看來那個陳登確實已經懷疑上我們的身份了……”
“那又怎樣?”張素素站在街口朝著四下望了望,選擇了最為熱鬧的一條街道,一面拉著陳驀,一面毫不在意地說道,“天下世家大抵如此,只要我們不觸及他世家利益,哪怕就是將對他道出真名實姓,那陳登亦不會將我們怎樣,反而會將我等奉為上賓……”
“但愿如此,”比起張素素的從容自若,陳驀顯然考慮地更多一些,搖搖頭說道,“這次我只是陪你到彭城散散心,可不想節外生枝……”
話音剛落,就見張素素轉過頭來,一把摟住了陳驀的手臂,似有深意地說道,“記得就好!——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顧慮太多了,唔,更不許去想那個女人!”說著,她嘟著嘴憤憤不平地望著陳驀,等待著答復。
“……是是是!”陳驀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嘻嘻!”滿意一笑,張素素拉著陳驀穿過街道上的人群,絲毫沒有在意眼下的彭城乃是呂布所控制的城池,乃屬敵城。
但是不得不說,在陳驀身旁的張素素,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墜入愛河的普通貌美女子,誰能想到,這位親昵摟著愛郎胳膊、不時指東指西,露出一臉喜悅神色的女子,竟然是下蔡之主、天下數十萬黃巾信徒之首?
有時候,就連陳驀也難以想象,畢竟此時的張素素與其在下蔡黃巾信徒面前比較,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在黃巾士卒面前的張素素,霸道、好強,盛氣凌人,仿佛高高在上的君王,其目光之遠、城府之深,有時就連陳驀也感覺有些不適。
陳驀敢肯定,如果張素素是男兒身,那么,恐怕她會成為像曹操那樣的梟雄霸主,當然了,倘若當真如此的話,他與張素素自然也不會像眼下那么親近。
說實話,要說陳驀對張素素一絲情絮也無,那顯然是自欺欺人,若不是他無法割舍對于張素素的感情,怎么會多次為她出生入死?
但是反過來說,陳驀對于張素素的感情,也絕非是對待唐馨兒那樣的愛慕,或許,陳驀只是放不下吧,放不下她一個人……
無論是為了恪守當日的誓言也好,是憐惜張素素的處境也罷,陳驀做不到丟她一個人,與唐妃遠走高飛。
終究,張素素只是一個年僅二九芳齡的女子,不過是剛過及笄之齡,似此等年歲的女子,倘若在尋常家中,多半是早已嫁人,恪守本分、相夫教子,與其丈夫攜手一生,這既是這個時代女子的宿命,也是她們的所追尋的。
然而張素素卻連身為女子最起碼的幸福都無法把握,為了過世的叔伯、父親,她不得不以她稚嫩的雙肩擔負起光復黃巾的重任,不至于叫叔伯、父親畢生心血隨之東流。
在黃巾士卒面前,張素素永遠是殺伐果斷、賞罰分明明主,有遠見、有抱負、有城府,她幾乎做到了身為主君所必須掌握的一切,恐怕也只有最親近的幾個人才會懂得,其實她也不過是個會因為感情上的糾紛而醋意連連的普通女子。
“小驀,快看那個……呀!”因為下意識喊出了陳驀的真實姓名,回過神來的張素素小心地瞧了瞧左右,見四旁無人注意,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望著她輕吐舌頭的可愛模樣,陳驀無奈地搖了搖頭,仿佛家中兄長般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卻引來了張素素一記白眼。
“咯咯咯,咯咯咯……”
聽著那一串仿佛銅鈴般清脆般的笑聲,陳驀會心一笑。
或許,這才是他所希望聽到的笑聲吧……
自潁川黃巾大營之后,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見她如此開心過,陳驀記不得了。
或許在張白騎等人看來,張素素的成熟與否無疑是對黃巾日后最有利的保障,但是對陳驀而言,他卻更希望她活地更加輕松一些,像世間其他這個歲數的女子……
“小驀,那邊好像更有趣,快走……”
望著眼前這位與平日判若兩人的小女子,陳驀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在被張素素拉至集市街上一處小攤前時,壓低聲音無奈說道,“眼下我叫陳越啊……”
張素素轉過頭來望著陳驀,眼睛一眨一眨,在稍稍停頓了片刻后,她忽然咯咯笑道,“不要,素素才不要喊那種假名呢!”說著,她穿過人群向前跑了幾步,在市集上那來來回回的百姓人流中朝著陳驀招了招手。
陳驀無奈地搖了搖頭,緊步跟了上去。
“小驀你看這個……嘻嘻!”
“這個也很有意思呢!”
望著張素素拉著自己進入人群,穿梭在市集中一個個小攤與店鋪之間,陳驀不禁有些驚訝。
他不禁有種古怪的感覺……
或許自己其實并不了解眼前這個小女人的性格……
自當初在潁川黃巾大營相識不久之后,潁川黃巾便遭遇大敗,使得二人不得不亡命汝南,在那段時間里,在陳驀眼里的張素素,是一位活潑、開朗的普通女孩,也有著女性所普遍存在的特征,善良、溫柔、軟弱……
正因為如此,當陳驀在滎陽再次遇到張素素時,他被她嚇到了,因為他難以置信,那個殺伐果斷的女人,竟然是自己記憶中甚至會因為害怕黑夜而哭泣的女孩子……
而如今,已逐漸習慣了張素素在下蔡時的那份成熟后,陳驀再一次被她嚇到了……
那個在攤主、店家無可奈何的目光下毫不在意地擺弄那些出售貨物的女人,真的是她么?
望著她時而與那些攤主、店家爭執什么,時而又咯咯直笑,陳驀不禁悶聲一種古怪的感覺,他仿佛感覺自己并不是身處在一千八百年前的大漢朝,而是在那個熟悉的時代,陪伴著自己的女友……
那個熟悉的時代么……
陳驀心中忽然有種古怪的想法。
如果她并未出生在這個時代,倘若延后一千八百年,出生于自己那個年代,或許,她就能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那樣了吧,自由自在,不必肩負什么……
就在陳驀走神之時,張素素不知何時又跑到了他身前,右手將一支竹制的發簪舉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怎么樣?怎么樣,小驀?”
而此時,在陳驀的腦海中正浮現著張素素在后世的,他哪里有注意眼前的小女子究竟在說什么。
“很特別……”
……的女子。
張素素驚喜地露齒一笑,滿意地打量著手中的發簪,她哪里會想到,陳驀所說的,其實指的是她……
“真的?”
“呃?”或許是被張素素那歡喜的話語聲打斷了思路,陳驀猛地回過神來,見她滿心歡喜地在自己面前擺弄著那支發簪,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啊,很合適你……”
“……”不知為何,張素素突然愣住了,手中的動作一頓,抬起頭錯愕地望著陳驀。
“怎么了?”
只見張素素微微搖了搖頭,微微低下頭,雙手撥弄著手中的發簪,帶著幾分莫名的口吻,低聲說道,“自滎陽之后,小驀便再沒有這般溫柔地對素素說過話,再沒有……”
“……”陳驀張了張嘴,啞然無語。
原來她……
早就察覺到了?
“抱歉,素素,我……”
“唔唔,”張素素搖了搖頭,重新抬起頭來,雙目中蘊含著濃濃深情。
“素素很開心,真的……”
“素素……”不知為何,陳驀心中萌生一股愧意,而正當他想開口再說些什么時,只見張素素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嘻嘻一笑,對著陳驀伸出小手。
“什……什么?”望著那只白潔的小手,陳驀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隨即,當他順著張素素的目光,望見不遠處一家攤子旁攤主那沒好氣的眼神,他這才醒悟過來。
“咯咯咯!”
在張素素有如脆鈴般的笑聲下,陳驀下意識地摸了摸全身,半響之后,他臉上充滿了錯愕與尷尬,因為他發現自己身上竟然分文無有。
也難怪,畢竟陳驀在后世時,已經習慣于后世那快捷的交易方式,又如何能夠適應這個時代?
要知道大漢朝流通的是銅錢,雖然單個確實不重,但架不住眼下亂世啊,誰出門時會隨時隨刻帶著幾貫銅錢啊?
當然了,也不說陳驀出門時連一丁點的盤纏都不帶,關鍵在于,他所攜帶的財物,都在他那匹戰馬黑風的行囊中,而至于黑風,或許眼下早已回到青羊關了吧……
“這個……”陳驀滿臉尷尬地撓了撓頭。
或許是從陳驀尷尬的表情中明白了什么,張素素嘟著嘴,悶悶不樂地將那支發簪還給了店家。
感受著那位店家以及附近行人那古怪的眼神,仿佛是鄙夷、仿佛是輕視,為此,陳驀哭笑不得。
“下次……那個……有機會的話……”陳驀低聲討好著,討好著那位悶悶不樂的小女人。
只見張素素抬起頭來望著陳驀,半響忽然掩嘴噗嗤一笑,撅著嘴說道,“這可是你說的哦!”
望著她眼中的幾分狡黠,陳驀點了點頭。
“唔!”
“嘻嘻!”張素素滿意地笑了笑,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有些行人正用古怪的眼神望著陳驀切切細語,頓時秀眉一皺,滿臉不渝,嬌聲斥道,“看什么看!”
畢竟是下蔡黃巾之主,一聲嬌斥,竟唬地那些對陳驀報以異樣目光的男子們紛紛低下了頭。
“素素……”本著不想節外生枝的想法,陳驀微微皺了皺眉。
“哼!”只見那位小女人倨傲地掃視了一眼四周的人群,輕哼一聲,隨即,當她望見陳驀眼中隱約可見的幾分責怪時,這才仿佛做錯事般低下頭,低聲說道,“素素才不要……小驀被人看輕!”
“素素……”陳驀張了張嘴,只感覺胸口有種莫名的悸動,待深深吸了一口氣后,忽然解下了腰間的佩劍,朝著那名店家鏘地一聲將佩劍抽出半截,只見寒光四射,駭地那店家以及周圍人群連連后退。
在那位店家無比惶恐的目光下,陳驀又將那寒光四射的佩劍收回劍鞘,將其置于攤案上,隨即拿起那枚發簪,沉聲說道,“用此劍換此簪,可否?”
別說那位店家傻眼了,就連周圍的人群也愣住了,要知道陳驀手中的那柄寶劍,那可是袁術在黃巾投靠其麾下之后賜給陳驀的,雖說談不上價值連城,但至少也值個幾百貫,而那一枚竹制的發簪才值多少錢?
區區幾文罷了!
在附近圍觀行人詫異的目光下,陳驀拿起那枚發簪,插在張素素發束之上,輕聲說道,“回去吧……”
只見張素素愣愣地抬起右手,輕輕捻了捻發束之上的發簪,臉上浮現出一抹溫馨,溫順地點了點頭。
“嗯……”
在無數行人詫異的目光下,陳驀拉著張素素朝著來路返回。
一路上,張素素不知為何一直低著頭,雙手緊緊捧在胸前,時不時地偷偷打量身旁的陳驀,臉上露出幾分由衷的喜悅,繼而又羞澀地低下頭,仿佛涉世不深的女子,哪里有天下黃巾之主半分威儀?
突然,在路過一條小巷時,陳驀好似察覺到了什么,停下腳步,以至于正滿懷兒女心事的張素素一頭撞在他身上。
順著陳驀目光望去,只見不遠處光線昏暗的巷口,竟有一人抱槍而立,似笑非笑地望著陳驀,輕聲說道,“好久不見,陳副將!”
一手扶著張素素,陳驀眼中露出幾分凝重。
“張文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