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沒有回答,他已經呆在了當場,這個結果,是他預料到的,也是他希望的,但是又不是他期盼的,因為這就證明,治療溫病,同樣可以用傷寒的方子,也就證明,他先前說的論點,只怕就站不住腳了,那如何說服林太醫?連想著自己這一方的林太醫都不能理解和相信自己的觀點,翰林醫官院百十號太醫,能相信嗎?不相信,那爺爺就不能脫罪,那也就意味著,孫家的滅頂之災就要接踵而來了!
范妙菡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忙過來低聲道:“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好難看!”
林億有些后悔自己說話太重,見到婦人蘇醒,心中寬慰,覺得葉知秋這孩子能準確辨明病人是陰盛格陽,用方準確,這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更難得的是,葉知秋明明知道用這個方子,會使得他原先想證明的東西不能成立,但是,他還是用了這方子,這種一心為病患著想,不為己利所動,這才是一個高尚醫者最為珍貴的品格。
林億贊許地瞧著葉知秋,起身走了過去,道:“賢侄,很不錯啊,你的方子有效了,病人蘇醒了,呵呵”
葉知秋轉過頭望著林億,道:“溫病真的不同于傷寒的……”
林億見他固執己見,微微皺眉,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想用這種方法替你爺爺脫罪,你很孝順,這很好,不過,這法子只怕是不行的。你放心,我會上書官家,請求從寬處理你爺爺這案子,官家仁慈寬厚,應該不會太過為難你爺爺的。”
這時候,葉知秋當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理論上說沒人信,病案上又跟自己作對,偏偏出了這樣一件事,難道,孫家這次劫難,真的毫無辦法洗脫了嗎?
范妙菡見他臉色蒼白,身體都在微微發顫,忙道:“師哥,病人也醒轉了,夜也深了,咱們回吧?”
葉知秋點點頭,沮喪地給林億拱拱手,一句話不說,低頭出了醫館。
一眾等候看病的病患紛紛讓開,用敬重的目光望著他,低聲議論著這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治好了太醫都治不好的病,當真是厲害。有的還低聲商議,若將來有什么治不好的病,去找這孩子,說不定有個偏方就能治好了呢。
胖女扯了丈夫一把,追上來道:“小太醫,我婆婆雖然醒了,但是我擔心又像上次那樣好兩天又犯病昏過去,那可怎么辦?你能不能接著給我婆婆看呢?我們把婆婆送到你們醫館去好不好?要不,接你來家里看病,好不好?求你了!”
他丈夫也急忙在一旁附和著哀求葉知秋接著給老婦治病。
葉知秋勉強一笑,點點頭:“要是有什么問題,盡管來孫氏醫館找我好了。”
“多謝,這個真是多謝了!”胖女眉開眼笑,不停福禮。
葉知秋和范妙菡回到孫府,送范妙菡回到冬藏園之后,葉知秋回到了家里。母親岳氏已經睡下了,丫鬟碧巧和邀月服侍他梳洗完畢上了床。
碧巧乖巧地依偎著他,見他悶悶的,低聲道:“怎么了?爺。”
“沒什么。”
碧巧半個身子抬起來,用手肘撐著下巴,瞧著他:“肯定有什么事?”
“唉!我想的給爺爺脫罪的辦法,現在一點進展都沒有,而且還出了老大一個破綻,我很煩惱。”
“我也不懂醫,你說了也不知道,別著急,這時候越著急越容易出亂。”碧巧說到這,見他還是悶悶的,眼珠一轉,嬉笑道:“對了,永珍姑娘婆家已經說定了,是衡州府推官張大人家,他的長子。”
葉知秋哦了一聲,問:“衡州府在哪里?”
“南邊,遠著呢。”
“人家愿意嗎?”
“聽說是皇后娘娘保的媒,能不愿意嘛。而且還有好多嫁妝了,聽說那家人窮得跟什么似的,只是人很本份。”
“皇后娘娘保媒?”
“是,因為老太爺覺得這件事不能悄悄的弄,說到底還得討皇后娘娘一個主意才好,如果覺得不妥,還是不能做。”
葉知秋嘆道:“爺爺就是太老實了。這種事肯定只能先斬后奏唄,如果稟報上去,反倒讓上頭為難了。”
“可不是嘛,大太太她們都這么說來著,可是老太爺不聽,還是稟報了皇后娘娘,想不到皇后娘娘直接保媒許了,聽說高保衡他們為這件事又上奏呢,說老太爺這案子論罪要株連全家的,這時候嫁女,是想脫罪,請求撤掉這門親事。結果,官家沒說話,皇后娘娘說了一句話,把他們給噎回去了,娘娘說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家女兒大了不嫁嗎?’高保衡見官家不開腔,由皇后娘娘說話,便知道官家還是想網開一面的,便不敢再說。”
“你聽誰說的?”
“今天一天你都在醫館,自然不知道,是下午的時候,聽二太太屋里人說的,二太太他們都很高興,忙碌著給準備嫁妝了呢,正好那張推官在京述職,便說三天后過門,直接迎親回衡州府。”
葉知秋終于露出了一抹微笑:“太好了!既然官家網開一面,會不會從寬處理這件案子呢?”
“不好說,不過聽老太爺屋里人說,皇后娘娘說了,她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對了,皇后娘娘說過繼的事情,不要著急,這件案子報上去之后,她自有道理。”
“哦,”葉知秋早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當別人的兒子,既然年紀不到不會被處死,就沒必要通過這種方式茍且偷生,所以也不多問。當官奴就當官奴,沒什么了不起,總比寄人籬下的強。
碧巧卻自顧自說著:“今晚上太太去老太爺那聽了這消息回來,一直在抹眼淚,說有娘娘兜著,爺應該不能去當官奴了,只是不知道娘娘究竟是個什么主意。也不知道爺將來如何,所以就獨自落淚。我們勸了也勸不住。爺,你說,娘娘會怎么個安置你呢?”
“不知道!”葉知秋翻了個身,面朝里睡著。
碧巧噘著嘴,縮進了被子里,不一會,便睡著了。
葉知秋卻睡不著,睜著個大眼睛望著黑洞洞的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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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兩天,葉知秋都持續在孫氏醫館里學醫。
這天下午,他正學著給一個病患瞧病,就聽到門口顫巍巍的聲音道:“小太醫,小太醫在嗎?老身來叩謝大恩來了!”
說著話,門口出現幾個人,一個胖乎乎的少婦,攙扶著一個老婦,另一邊,則是一個男子扶著,后面跟著一個老者,再后面還有幾個老老小小的,都是滿臉春風的。卻正是在林億醫館幫著救治的那位真寒假熱昏迷多日不醒的老婦。想不到這才兩三天,便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葉知秋急忙起身道:“哎喲老人家,你怎么來了?要復診,說一聲,我上門去啊。這老這身子骨……”
“沒事了!我能慢慢走了,我能活著,就是托你的福啊,這救命之恩,一定要來叩謝的。”
胖女指著葉知秋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醫術了得的小太醫了。”
“哎喲!恩人在上,請受老身一拜!”說著顫巍巍就要下跪,葉知秋急忙托住她的胳膊:“老人家,這可不敢當,快快請起!”
旁邊范妙菡笑吟吟過來,幫著攙扶起老婦。
孫兆很是驚詫,忙讓他們攙扶著在候診的長條椅子上坐下,上下打量了好一會,才道:“老人家是吃了小徒的藥好的?”
旁邊胖女樂呵呵道:“可不是嘛,那林太醫治了四五天,一點用都沒有,你們醫館這位小太醫,只一劑藥,就好了,昨晚上就能下床了,嚷嚷著要來叩謝大恩,勸了一夜,這才勸住,今早上才抬了來,到了門口,她又非要自己走進來。呵呵,便攙扶著進來了。我說啊,你們醫館這小太醫,本事可真了不起呢!”
孫奇也很驚訝,起身過來,給老婦診脈望舌,點點頭道:“果然已經大好。”
“是啊!”老婦樂呵呵道,“聽說我都快死了,別的郎中說了,不中用了,媳婦都要準備后事了呢……”
“婆婆!”胖女紅著臉道,“那郎中亂嚼舌根,我也沒個心眼,不知輕重,你老別見怪。”
老婦拉過她的手,輕輕拍著:“媳婦啊,婆婆沒生氣,婆婆高興呢,你又不是大夫,自然要聽人家的,要死的人,可不是要準備后事嘛,你這般孝順,端屎端尿的,婆婆心里都記著呢。”
胖女這才喜道:“這都是應該的,多虧這位小太醫呢!”
葉知秋忙擺手道:“我不是什么小太醫。可別亂叫,讓人聽了笑話。”
“有什么笑話的!聽說你爺爺你伯父你師父都是太醫,你的醫術又這么好,那不是小太醫是什么?對了小太醫,我們街坊聽說這件事,都很新奇,有些生病的,也想找你看病,你看行嗎?”
葉知秋望向師父孫兆。孫兆聽說葉知秋居然真的救活了這個病人,很是高興,捻著胡須頻頻點頭:“行啊,澤兒,你就給他們學著看吧。”
“是!”
于是招呼那些人進來,一個個的都給看了,都是一些常見的傷風著涼跑肚拉稀的,這些葉知秋經過這些天的學習,已經會治了。很快便看完開了方,經過孫兆復查認可,揀了藥。這才說笑著告辭走了。
孫兆對葉知秋道:“你到還不錯,這病都治好了。她是什么病?你用的什么方子?”
“溫病,用的傷寒方通脈四逆湯。”
“哦,你不是說溫病不能用傷寒方子嗎?”
葉知秋啞口無言。
這時,旁邊范妙菡急了,胡攪蠻纏打岔道:“我師哥說的是不能用傷寒的方法,不是傷寒的方子,方子是死的,病是活的,只要用得好,不管是什么方子都能用!”
當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葉知秋腦袋靈光一閃,就是啊,這么簡單的問題,自己卻被苦惱了這么久,溫病當然有用傷寒方子的,比如白虎湯、承氣湯、麻杏石甘湯,在溫病中后期都可以用,這些都是傷寒方子啊,怪只怪自己一門心思想證明溫病不同于傷寒,鉆了牛角尖!
想通此節,葉知秋大喜,眉飛色舞道:“就是就是!妙菡師妹說得太對了,溫病不同于傷寒,不能按傷寒方治療,不是說不能使用傷寒的方劑,而是說不能按照傷寒的思路去治療,特別是溫病初起,絕對不能用傷寒的辛溫發汗、苦寒退熱等等方法,哈哈,就是這樣的。”
孫兆瞧著他,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這么高興。搖搖頭走開了。
葉知秋拉著范妙菡的手,喜滋滋道:“你真聰明,多謝你!”
范妙菡也不知道他究竟謝自己什么,大眼睛閃閃的。第一次被他主動拉著手,她一張俏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