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理所應當的。”陳恪心說,唯一不妥的是,你新來乍到,就提這種建議,實在太不低調了。
“但是韓都監說,目下以抗洪救災為重,理賬的話,日后再說。”王安石淡淡道:“我說,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就把賬目交給我來厘清,結果韓都監找出各種理由、堅決不許。我說這些理由太牽強,結果就惹得他大發雷霆,下面人也都跟著走了。”
“哦。”陳恪點點頭,笑道:“現在確實不是個好時候,相公們多半會息事寧人的。”
“現在不查的話,等到洪水退了、盤點損失,他們還不想怎么報,就怎么報。”王安石搖頭道:“要么把我調走,要么就讓我查到底,沒有第三種可能。”
陳恪也只是禮貌性的問一問,他可不想牌群牧司的渾水,王安石也沒有牽連他的意恩,略略說了幾句,便送客了。
從觀里出來,陳恪與同年們一起,照例走訪了鄰近的災民,卻見十室九空,已經不剩什么人了,一打聽,原來今日有歌舞伎,在最近的戲臺上獻藝,大家都去聽曲去了。
眾同年聞聽十分興冇奮,便道:‘我等可去戲臺那里走訪。“是極、是極。,于是眾人便一道往觀前的平臺走去,沒多遠,就看見一座臨時扎起來的戲臺,臺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這時難得的不下雨,所以臺上的樂曲聲,站在極遠處也能聽清。
見陳恪他們來了,民眾們主動讓出空來,讓他們到前面,好聽得仔細……,人心換人心,這些日子,太學生們的辛勤付出,災民們都感念在心。
陳恪他們小聲道著謝,不一會兒,便到了臺前。宋端平一看,小聲道:“我說怎么聽著那么耳熟,原來是那位小杜大家在獻唱。”頓一下,無比期盼道:“小杜來了,大杜還會遠么。”原來那次在酒樓聽了杜大家的獻唱,他便徹底成了杜清霜粉絲。
沒有讓宋同學失望,那小杜大家獻唱之后,便向觀眾介紹道,下面有情她的師傅,水仙子杜行首登場。
觀眾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場寂靜片刻,直到一個穿著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淡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膚勝雪的女子款款走上臺來,才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真是水仙子!”宋端平激動的大叫起來:“花魁竟然來平民聚集的地方獻藝了,不愧是冰清玉潔的水仙子,我太崇拜你了!”
陳恪他們趕緊遠遠躲開,唯恐被認出,與這丟人的家伙是一伙的。不過他們對杜清霜能出現在這里,也是很佩服的。因為花魁這種金貴的物種,向來只出現在三種人面前,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風流才子。前者能給她們以庇護、中者有無盡的財富、后者則可以為她們提高名氣。
這話聽起來過于現實,卻也無可hòu非。自古紅顏易老、好景不長,對于這些吃青春飯的名妓來說,時間就是她們的本錢,必須把每一刻都效用最大化,才能從汴京城的十萬脂粉中脫穎而出,成為名利雙收的一代名妓。
萬壽觀一帶,是貧民和平民聚集的地方,對名妓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可言,所以別說杜青霜這樣的十大花魁,就連小有名氣的官妓,都不會出現在這里……反正官府只是讓她們為災民表演,也沒有限定,非得在什么地方表演。
但杜清霜不光來了,而且沒有絲毫的敷衍。她先唱了三首歌,但在觀眾們久久不息的掌聲中,又返場唱了四首,加起來一共七首。把個宋端平感動的涕淚橫流:“七首啊,整整七首歌,杜大家還從沒一次唱過這么多呢。”
“你才來京城幾天?”陳恪哂笑道。
“我打聽的啊。”宋端平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在陳恪面前一晃道:“這里面是水仙子的所有情報,我用了幾個月功夫,才收集齊全呢。”
“真行。”陳恪笑罵道:“我宋叔要知道你當子狗仔隊,大耳瓜子早扇上了。”
“和你這種糙人沒法溝通。”宋端平大搖其頭道:“水仙子就是藝術的化身,我是在追尋藝術的真諦,懂不懂?”
“歌也聽完了,該干正事兒了。”陳恪直搖頭,伸個懶腰道:“老規矩,每人走訪十戶,然后匯總到我這來。
今日災民都聚在一塊兒,正方便了陳恪他們,半個多時辰,就完成了今日的任務,接下來便是自冇由時間,他們一邊商量著去哪里打牙祭,一邊往原先的山小現在的碼頭走去。
到了碼頭上,陳恪等人正在尋找他們的座船,卻聽得一聲悅耳的呼喚:“陳公子請留步。”
陳恪等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披長長青色斗篷,手中打著絹傘的絕色冇女子,俏立在一艘花船之上,正朝他深深施禮。
“杜,杜大家……”宋端平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眾人也是倒吸冷氣。
“杜行首是叫我么?”陳恪有些尷尬的揉揉鼻子。
“正是。”那杜清霜直起身子,聲音低低道:“數度相邀,公子都不肯賜教,清霜只好毗顏在此等候了。”
‘嚯……眾人一起驚呼起來,望向陳恪的目光,是各種羨慕嫉妒恨。
“呵呵。”陳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不是在下倨傲,只是事有不巧。”
“不知今日公子是否有空。”杜清霜柔聲道:“方才聽著公子說,下午好像是無事的。”
好么,直接讓他沒法說別的了,陳恪見沒法推脫,只好硬著頭皮道:“好吧。”
“憐花、惜月,快請陳公子上船。”杜清霜笑了,但這笑不是對陳恪,而是對他身邊的五郎道:“小弟你也來。”雖然是很淡的一抹,卻讓一眾太學生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原來冷美人笑顏偶綻,竟是如此的勾冇魂攝魄。
“那,你們就先回去吧。”陳恪看那一眾失神的同年,也不用兩個小婢攙扶,便一躍上了船。
五郎也跳上去,花船很快開走了,只留下碼頭上一地呆頭鵝般的太學生,他們心里有兩個念頭,一個是,這一定是在做夢,另一個是,為什么不會我也捎上?
畫航的客堂十分軒敞精致,四壁懸著淡綠的紗簾,四角各設一幾,幾上設香爐、瓷瓶、又有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這在如今的汴京城內,是極為難得的。
客堂后端設一個琴臺,上面擺設一具古琴,后端是矮榻,上面擺設著矮腳桌幾,圭人和客人都坐在蒲團上。有婢女端上個極輕巧的描金小機,上面放著茶吊、茶碗、漱盂、口布之類,又有個婢女,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是十幾碟精致的茶點。
待茶吊中發出嗚嗚聲,杜清霜竟然親手為客人沏茶,只見她烏黑的頭發高高綰起,目光專注而安寧。她用一塊手帕,墊著提起水壺,先注入茶壺與茶杯中,然后將里面的水倒處,這才茶壺中放入一匙茶葉,是枝脈齊全的茶葉,而不是茶團上碾下來的茶粉。
放好茶葉后,她又在壺中注入開水,又倒得…
然后她第三次注入開水,方才開始斟茶。只見她一手持壺,一手扶著手腕,如蜻蜒點水一般,把茶湯淋入盞內。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帶絲毫煙火氣,任你原來肺臟生煙,或是滿心長草,看完后也會不知不覺心靜如水,波瀾不驚了。
沒有加任何香料,杜清霜便伸手奉請。
當兩旁的侍女,將茶盞奉到二位客人面前時,陳恪雙手接過茶盅。見那茶湯色澤青綠,渾不似平日所見的濃稠,登時滿懷期待。湊唇輕就,一縷芬芳順喉而下,溫潤清香,初時尚有絲絲苦味,過后則口齒漸漸生津,不禁由衷的贊嘆道:“這才是茶啊!”
見他如此贊嘆,杜清霜輕舒口氣道:“這是清霜自創的飲茶之法,連茶葉也是特意向茶商討要的,還擔心陳公子會嫌太清苦呢。
“可惜,可惜……”陳恪又品一品道:“這茶葉應該是極好的,可惜少一道工序。”
“請賜教?”杜清霜微微笑道。
“殺青。”陳恪笑道:“茶是新的好,但你直接用新鮮的茶葉來泡茶,不僅泡不出茶的真味,久飲還會中毒。”
“有毒?”杜清霜神色一變道:“公子此言當真?”
“是的。”陳恪點頭道:“茶葉需要殺青之后,才適合飲用。”
“是么……”杜清霜好奇道:“請問該如何殺青?”
“炒。”陳恪笑道:“茶葉需要炒制,炒出來的茶,才能泡出真正的茶香,而且易于保存。
”炒茶是茶葉史上的一大進步,大概始于南宋后期,現在還沒人懂。
“想不到,公子還深諳茶道。”杜清霜認真道:“改日清霜一定按公子的法子試試。”
“呵呵”陳恪笑笑,把茶盞擱在桌上道:“久聞一見杜行首,可與傳聞不符啊。”
“傳聞多繆矣。”杜清霜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