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晚上路幾天,但使團享有最高等級的驛傳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馬打前站,到驛吃飯,每日換馬,在大宋朝寬闊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里。
七天后,他們便趕上了風塵仆仆的蘇氏父子。蘇洵手里也有兵部開具的驛券,但從出京的驛站領了三頭騾子后,就沒人給他們換過,緊趕慢趕,把畜生累得尥蹶子,還是讓陳恪趕上了。
陳恪讓人撥出三匹馬來,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蘇心情沉重,少言寡語,只管悶頭趕路。
越秦嶺、穿劍閣,跋山涉水幾千里,到了三月底,才終于抵達成都城下。要不怎么說出使是苦差事呢,實在太考驗人的身體和意志了。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鄉,他一來實在是需要休息,二來想回家看看,三來也照顧一下陳恪,遂主動提出休整三日。
陳恪便跟岳丈妻舅先行一步,呂惠卿、曾布等人則留下來休整,在花重錦官城的成都游玩,三天后再出發與陳恪匯合。
一天后的清晨,薄霧籠罩著眉山城,陳恪與蘇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達了碼頭。因為他們來得實在太快,以至于當地官府和鄉紳還蒙在鼓里,所以沒有出現萬人空巷的歡迎場面。
但來碼頭上進貨的商販,還是認出了生于斯長于斯的蘇老泉。
“啊呀,這不是蘇老爺……”商販們登時驚喜莫名,上來大禮參拜。金榜傳臚的同時,禮部也將喜報快馬加鞭送到諸位新科進士的家鄉,眉州上下都知道,蘇老泉兒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狀元。
這可是國朝全川四路頭一個狀元啊!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與有榮焉,這些天,各處衙門、各州大戶都來眉山道賀,眉山人更是深感殊榮。但大街上沒有歡慶時必扎的彩樓燈籠。反而掛著白幡、挽幛……
蘇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寫道:‘桃李芬芳、德澤天下’,登時兩腳一軟,抓住一人問道:“我渾家……”
“蘇老爺節哀……”
“唉喲……”最后一線希望破滅,蘇洵就像被大錘擊中,兩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陳恪早看到他搖搖欲墜,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兒子回來了……”蘇軾和蘇轍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著,發足往家里奔去。
紗彀巷中,已經變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習俗,每位前來吊唁的官紳大戶,都會送來一道挽幛。靈堂里放不下,就擺在院子里,院子里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后來,整個一條巷子都擺滿了靈旗挽幛。
陳恪攙著蘇洵從馬車上下來,便感到岳父渾身顫抖,兩眼發直,竟悲愴得要背過氣去,連忙去掐他的人中。蘇洵才吐出悠長的一口氣,眼淚便決堤一般流下來,掙開陳恪的手,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里,蘇軾兄弟已經撲倒在地,匍匐著、哭喊著,爬到亡母的靈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兒子回來看你了。你臨走的時候,不是親口對我說,一定要見到我們高中進士,風風光光的回來么?”可是,兒子如今終于中了,你卻躺在這里邊,再也不看兒子一眼了,孩子還沒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聲聲悲從中來,如杜鵑泣血,惹得滿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陳恪都被勾得滿眼淚水,但他的目光不在靈柩上,而是落在那個青衣被發、比黃花瘦的憔悴人兒身上。
那人兒也淚水滾滾的望著他,兩人久久凝望,陳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撫一番,可此時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緒,大步走過去,一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傳遞給她溫暖。
感受到愛人的體溫,讓小妹早就哭干的眼淚,再次傾然而下,她輕輕靠在陳恪的肩上,無聲的飲泣著。
很快,男人們換上了白色的孝服,披著頭發、赤著腳,連陳恪也不例外。在令前致祭后,蘇軾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們講述起了婆婆從病而亡的經過。
原來,自家中的男人們遠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后,眉山的蘇家其實僅剩下了一個婆婆領著兩個女兒、兩房兒媳過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兒子們出門之后,身體急轉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殞命。
最為遺憾的莫過于,程氏直到咽氣也沒等到兒子們雙雙高中的喜訊,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兒子,卻沒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間所哀,莫過于此!
而事實上,程氏其實在父子離家之前,便已經疾病纏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當年那塊‘蘇氏族譜亭碑’的落成,那次對程氏的打擊相當殘酷!
后來提出‘三從四德’口號的程圣人,現在才剛剛中了同進士,宋朝的女子雖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為重,但與娘家的關系仍然緊密,這點在法律上就有體現……不僅是在室女,如果離婚,或者無子喪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財產的繼承權。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實也有權繼承家產,只是屬于她的那部分,已經通過嫁妝的形式,提前給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妝之后,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夫家的全部財產,但這些嫁妝的使用權、支配權皆歸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還給其娘家的。
所以宋代女人并不像后世那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其與娘家的關系,反倒頗像陳恪原先那個時代。盡管程夫人的嫁妝早已貼補了家用,但她對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蘇洵,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來報復程家。他公開宣布與女婿家兼岳丈家斷絕一切來往,并且寫詩詛咒程家,但這樣還沒能使蘇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將程家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卻沒有顧及自己的妻子,也是‘丑名遠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夾在中間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兒的遭遇,又痛心兩家成仇,與娘家斷絕了關系,心靈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體迅速垮下去,多年與藥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兩個兒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堅持住,等到他們走后,一閑下來,程氏便病倒了,一年來遍請名醫,也沒有救得她的性命。
只可憐去世之前,丈夫兒子沒有一個在身邊,她怎能安然瞑目?
接下來兩天,蘇家父子都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中,對蘇軾和蘇轍來說,二十多年來幾乎全是母親在撫養教育,想到她燈下縫衣,想到她啟蒙幼年。母愛似海,無涯無盡,如今卻咫尺之間、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讓人五內如焚,淚雨滂沱?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蘇子瞻,他進學科舉不過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進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愿,卻不能對高堂慈母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這叫他如何接受?從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沒離開先妣靈前,幾度哭昏過去。
下葬的日子定在兩天后,這兩天里,少不了臨近和本州縣的官員前來拜祭,蘇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來送往的任務就落在陳恪身上。當然官員們不會認為失禮,事實上,他們有大半的原因,就是沖著他來的。
好容易捱到兩天后的四月初三,靈柩抬出了蘇府。作為長子,蘇軾執紼前導,蘇洵和陳恪也穿著麻衣孝服緊隨其后。以蘇家今日的地位,蘇氏自然全族出動,出殯的隊伍長達二里,甚至趕上當年蘇老爺子葬禮時的盛況。
在悲涼的哀樂聲中,紙錢漫天,隊伍緩緩出城,到了城外的蘇氏族墳老翁泉。當初立碑的時候,蘇洵便為自己選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讓妻子先躺進來了。
谷中青山碧水、花木繁盛,那族譜亭依然如新,保護著其中的石碑。蘇洵都沒有勇氣去看那石碑一眼,側著臉越過了這一讓他付出最慘重代價的‘杰作’。
墳地前,墓井已經挖好,只等時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填上土,葬儀就算結束……至于筑墳立碑,都要等到將來老泉躺進去再說。
沒有墓碑,但有祭文。蘇洵扶著棺材,將幾頁嘔血而成的祭文一邊焚燒,一邊悲聲吟著:
“嗚呼!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我徂京師,不遠當還。嗟子之去,曾不須臾。子去不返,我懷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長。茍皆不欲,爾避誰當?我獨悲子,生逢百殃……”
“……歸來空堂,哭不見人。傷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孤居終日,有過誰箴?”
“昔予少年,游蕩不學,子雖不言,耿耿不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嘆折節,以至今日。嗚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骨肉歸土,魂無不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