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殿里,親王、百官、外國使節、藩邦使臣向大宋皇帝陛下拜年,皇帝賞賜每人衣襖一領,翠葉金花一枝。待眾人謝恩后,皇帝賜坐。因為遵循古禮,兩人一幾,大慶殿以及東西二偏殿中,竟能容納數百貴戚近臣、來賓使節。至于其它官員,則在別殿設席吃酒。
宴會上還有慶祝新年的‘百戲’,這并非是宮里樂坊所養的伶人,而是由民間藝人入宮獻藝。所謂‘百戲’,自然種類繁多,包括歌舞演奏、角抵、雜技、傀儡戲,水平也許比不上宮廷藝人,但勝在熱鬧喜氣,用以烘托新年慶典的熱烈氣氛卻恰到好處。
文武百官起先還能循規蹈矩,但很快便按捺不住,嬉笑不拘、各逞風流起來。
陳恪卻顯得有些失神,似乎在細細盤算什么。事實上,從聽到契丹使者宣布,蕭皇后于前日誕下皇次子的消息,他便有些魂不守舍。心中趕緊倒推一下,發現才剛才七個半月罷了。
這讓他有些放心,應該跟我沒關系,但是可惡的醫學知識告訴他,如果是早產兒的話……所謂‘七活八不活’,七個月早產,胎兒的器官已經基本成熟,是很有可能存活下來的。
不過,契丹使節,說的可是足月!
不過,這種官樣言詞能信么?
平日里智計百出的陳學士,此刻竟陷入了揪扯不清的糊涂賬中。
旁的宋朝官員,忙于吃酒應酬,沒有發現他的反常,倒是一干契丹使臣,因為分外留意,反而察覺了他的異樣。正副使者耳語一番,竟一齊端起酒杯,走到陳恪桌前。
宋朝的官員,不少一直在留意遼使,見狀殿中馬上安靜了幾分。
“久違了,學士。”為首的正使,朝陳恪抱拳行禮,副使也跟上。
“久違了蕭王爺。”陳恪這才回過神來,不過‘居移體,養移氣’,他再不是當初的毛頭小伙,只是淡淡一笑道:“想不到北朝居然派出這么高規格的使節。”
那所謂的‘蕭王爺’,正是當初與宋人談判的代表,遼國遼陽郡王,同知南院樞密院事蕭峰。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與這位蕭王爺對話時,陳恪竟一直端坐在那里,沒有絲毫要起身的意思,而那蕭峰也絲毫不認為,這樣有何不妥。
但那位副使顯然別有看法,他叫耶律大林,乃是遼國皇太叔一系。因為耶律重元不放心,屬于后族、偏向皇帝的蕭峰,這才派他來做副使,其實就是監視。
陳恪和趙宗績,攪黃了耶律重元的大計,自然也別指望,耶律大林能對他倆有好心腸,方才在外面,挑撥了趙宗績和趙宗實的關系,這會兒看到陳恪,在正殿中只是敬陪末座,自然不會放過再下一城的機會。
只見他先望了望陳恪,又望了望滿大殿百多張長幾,一臉驚奇道:“陳學士怎么會坐在這里?”
“按班次排到這里。”陳恪淡淡道。
“嚇。”耶律大林一臉大驚小怪道:“想不到以學士的功績和本事,在南朝竟只能甘陪末座……”說著大搖其頭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此言一出,大殿中的宋朝大臣登時竊竊私語,眾文武這才知道陳恪在遼國竟大名赫赫,但從來不聽他提及,對其印象不禁又好了幾分。可這話不應該由遼國人說出來啊!陳恪的官職比起貢獻來,確實有些‘難酬其功’,但誰都知道,這是因為他與某人走得太近的緣故。此事雖然大宋君臣心知肚明,但被契丹人揭開后,就上升到了有關國體的高度。
如果陳恪的回答,不能很好的為朝廷挽回顏面,或者言語間有怨懟之言,便是‘出言不謹’、‘有辱國體’,回頭就會有御史彈劾他。
關心他的人,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卻見陳恪好整以暇的笑道:“我大宋規制嚴謹,官員升遷自有成法,下官才二十多歲,中進士不到三年,便在大慶殿中能有一席之地,已經是皇恩浩蕩、驟然超擢、不勝惶恐了。”說著看看耶律大林道:“像北朝那樣,中狀元不到三年,就能參知政事的,在我朝斷不可能。南北歷史不同、文化不同、規制不同,不能一概而論的。”
他這話溫文爾雅、不卑不亢,反擊也很犀利,宋朝人都松了口氣。
那耶律大林卻笑容更盛道:“我大遼對于真正的人才,向來不吝超擢,哪怕他資歷尚淺,也要放到重要的位置上磨練,以使他早擔國家大任,斷不會讓明珠暗投的。”頓一下,語帶嘲諷的望著陳恪道:“讓一位狀元郎,去判武學院,怕只有南朝這種‘人才過剩’的地方,才能干的出來吧。”
宋朝君臣又一次窘了,便聽陳恪淡淡道:“是我自己堅持要去武學院的,朝廷能答應,便是對年青官員的厚愛和栽培。再說狀元也只是說明某次考得好,與能力無關,貴國的那位狀元郎,不是最好的例子么?”張孝杰連番躺著中槍,在千里之外連打了兩個噴嚏。
“嘿嘿。”耶律大林笑道:“學士說得好聽,但南朝文尊武卑異常嚴重,據說十幾年前曾經設立武學院,但后來因為招不起生來,九十天就關門歇業,不知道學士這次能堅持幾天?”
“我已經堅持一百天了。”陳恪微笑道:“況且我朝不存在什么文尊武卑,而是偃武修文,倒讓北朝誤解了。”
“偃武修文的話,還辦什么武學?”耶律大林嘲諷笑道。
“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陳恪不卑不亢道:“惡鄰在側,我大宋安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學士說的‘惡鄰’,是指我們大遼?”耶律大林冷笑道。
“我說的是黨項。”陳恪淡淡笑道:“我聽說契丹人最是信守承諾,如果能嚴守盟約,自然是友好睦鄰了。”
大殿中的眾人都看出來了,這耶律大林實在不是陳恪的對手。陳恪看似一直水來土掩、防御為主,卻讓耶律大林拳拳打在空處,回合一多,契丹人的挑釁就成了癩皮狗似的糾纏,惡行自現,而陳恪自身卻不會被貼上好斗的標簽。
“倘若我們不遵守呢?”耶律大林粗聲道。
“我大宋軍民日日北望燕云,心懷金甌完整之念,但大宋乃君子之邦,既然有盟約在先,國內縱有怨氣,亦會嚴格遵守。”既然升級到事關國體,陳恪也就理所當然出劍了,冷笑道:“要是北朝背盟,我朝自然也沒有必要再被盟約限制,肯定會在第一時間,為遼主在汴京城,建一座符合身份的宅邸。”
“你……”耶律大林氣壞了,瞪眼大笑道:“就憑你南朝也有那本事?”說著對蕭峰道:“原來陳學士也是個大話王!”
“其實我們大遼,也曾商量過為大宋皇帝在中都城蓋好府邸,只是我皇仁慈,見兩國交好數十年,不忍讓百姓受苦,才愿意與大宋睦鄰相處。”事關國體,蕭峰也只有搭腔道:“但真要開戰的話,南朝拿什么,抵擋我北朝的百萬鐵騎?”
“請問貴使。”陳恪笑著奪過主動權道:“如今的遼朝,可有圣后、圣宗、韓德讓、蕭達凜那樣的人物?”
蕭峰只好搖頭,那些高山仰止的人物,實在令后輩抬不起頭來。
“六十年前,他們傾全國之兵南來,是個什么結果?要不是我真宗皇帝仁慈,不忍殺戮太重、讓兩族百姓受苦,恐怕就算那母子倆突圍回去,也會死于內亂吧!”陳恪冷著臉,一字一句道:“貴國真有和我大宋你死我活的勇氣么,我想貴使貴為樞密,應該比我更清楚!”
蕭峰登時面色難看起來。因為眼前這個人,顯然看到了遼國國家制度,最核心處的那個致命缺陷。
每個國家的開國者,都想設計出一種盡善盡美的制度,以求統治可以千秋萬代。然而人的智慧有限,再好的設計也會有缺陷,如果不能妥善改正的話,終將會要了這個王朝的命。
宋朝的問題自不消說,單說遼國這邊,一言蔽之,它的死穴就在于它的軍制上。即所謂的‘斡魯朵’,它就像是唐和五代時的藩鎮,讓國家始終都保持著旺盛的軍隊實力,并且同時還不斷滋長著‘尚武’的風氣。
因為它能讓軍人出頭露臉,而這些戰爭人物,轉過來就手握兵權,于是更盼著打仗,這樣循環下去,每打一仗,軍隊的實權就不斷地集中到軍隊首腦、斡魯朵首領的手里,遼國的皇帝就逐漸被架空了。
歸根結底,遼國皇帝,不過是最大的斡魯朶罷了,其之所以能成為皇帝,是因為他的部族比別人強大。所以為了維持皇室的地位,皇帝自然要小心保護好自己的實力。
同理,其它斡魯朶的領主……那些王爺們,自然也要保存實力。在弱肉強食的草原民族,弱小了就要被吃掉,這是對任何人都適用的真理。
一切都像曾經的中原,藩鎮鑄就了遼人軍力的強大,卻也使帝國始終籠罩在叛亂的陰影下,且每一次都會危及到皇室的存續。有這柄達摩克斯之劍高懸在上,遼主怎么可能與南朝傾國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