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做客?”陳恪沉吟起來,李繁帶回來的最新消息說,這藤原經清為了抱得美人歸,已經背叛了日本朝廷,加入奧州軍。現在擔任奧州軍前線的指揮官,卻大言不慚的邀請自己去京都做客。這是把自己當傻子,還是真有這本事?
‘且看看你能唱一出什么戲!’陳恪心中拿定主意,點點頭,提筆寫道:‘理當拜見。’
‘太好了!’藤原經清激動的手都發抖,寫道:‘小人立即稟報關白,請大人移駕長岡城!’
‘恭敬不如從命……’陳恪笑著寫道。
能搬動天朝狀元,藤原經清似乎是高興壞了,趕緊出去修書,茅舍里便只剩下宋人。
“大人,你真的要去見他們的天皇?”李繁還以為陳恪只是隨便說說。
“嗯。”陳恪點點頭道:“人家邀請了,咱就得上道啊,不然怎么讓他們把佐渡島拱手相贈?”
“大人有辦法?”李繁瞪大眼道。
“呵呵……”陳恪呷一口美酒道:“就看這個藤原上不上道了。”
“主上,你當真要修書給京都?”藤原經清的下屬,也有同樣的疑問。
“嗯。”藤原經清點點頭,一邊提筆打起草稿,一邊沉聲道:“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從得知天朝狀元出現,到今日已經過去三天,足夠他思考人生了。
他為何整日里借酒澆愁?無非就是為自己和家人的命運而擔心。原本投靠不世之雄安倍賴時,他對未來還有些信心。但賴時死后,他的兩個大舅哥,安倍貞任和安倍則任成為了龐大遺產的繼任者……安倍賴時在時,這二人是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將。
可是,做領袖和做武將,完全是兩碼事。做武將只需要會打仗就行,做領袖卻需要謀略、胸襟和決斷!在藤原經清看來,這兩人既無深謀遠慮,又無容人之量,且性情暴躁,自大自滿,與他們那充滿智慧與魅力的父親相比,簡直判若云泥。
奧州盡管盛產武士、駿馬和金銀,但畢竟以一隅之力,抗衡全國之地。源氏敗了,很快就能復原,但安倍氏很可能一次打敗就陷入滅亡!所以當年賴時在時,一直委曲求全,接受各種過分的要求,不愿與朝廷發生沖突。現在兩個敗家子,在勝利面前忘乎所以,竟然這就開始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戲,這讓藤原經清完全看不到希望。
在此刻之前,他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他已經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怎么可能再投靠回去?何況,他的妻兒還在安倍兄弟的手里……
但陳恪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希望。在這個時代,日本對中國的崇拜,幾乎到了頂點,他們是把中華,當成精神上的祖國的。因為他們一切的文化藝術、典章制度,都來自于對唐朝的移植。
盡管因為閉關鎖國的政策,日本已經不再像唐朝時那樣,不斷派遣遣唐使,到中原學習了。但是通過遠比唐朝發達太多的海上貿易,日本的貴族們,可以更方便的接收到宋朝的文化。
在日本的歷史上,平安時代便是優雅的代名詞,正如源氏物語上所描繪的,天皇們無為而治,是個甩手大掌柜,工作上的事情基本上交給關白去做。自己則寄情山水,燒香拜佛,吟誦詩歌,鉆研書法,陶冶情操。
天皇陛下的這種悠閑而又充滿情趣的生活,讓關白大人深深嫉妒,他覺著這種生活方式多好啊?工作不累,生活優雅又有格調,業余生活又豐富多彩,整天就是清談、朗誦詩歌和到各處寫字題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正是追求這些么?自己又何苦要各種苦逼呢?
于是他也把工作往下推,在兩位大領導的帶頭示范作用下,整個日本公卿階層都上行下效,把那些繁瑣的國務,能往下推往下推,推不了就擱著,拿出全部的生命和精力來,追求一種悠閑而富有格調的優雅生活。
而在這個時代,大宋就是富足、優雅、文明、高貴的代名詞,它簡直要迷死平安時代的日本貴族們了。他們以使用大宋的瓷器、穿著大宋的絲綢、模仿大宋的茶道、禮儀,背誦最新的宋詞,為貴族身份的體現。瘋狂的崇拜著那些流光溢彩的文人。每有商船抵達日本,必會被等在碼頭的人詢問,是否有新出版的詩詞雅集。如果有,必然以重金購入,奉獻給公卿貴人們。
在這樣的背景下,陳恪昔日為汴京名妓們所‘作’的那些優美的宋詞,早已在日本貴族們的聚會上廣為傳頌,若是誰不會背誦他的詩詞,就等著承受別人鄙夷的目光吧。甚至就此被踢出社交圈子,也是屢見不鮮的。
現在,陳恪頂著新科狀元的光環,出現在他的領地上,可想而知,會引起怎樣的轟動!
當然,要說因為陳恪的駕臨,交戰雙方便會罷戰言和,從此化干戈為玉帛,那真也太小覷了日本鬼子了。
對于清醒的政治家,在根本的政治利益面前,一切華麗的詩詞,都不過是養眼的浮云而已。
但是無奈之處在于,誰也不會這樣承認,因為平安時代對優雅和文化的追求,已經趨于病態。誰也不可能拒絕一位廣受崇拜天朝狀元,否則會被公卿們無情的恥笑。何況已經接近七十高壽,正刻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完人的關白大人?
所以朝廷一定會暫時放下政治,張開手來歡迎文化,也就是天朝的狀元大人,到京都做客。
這讓本來已經絕望的藤原經清,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寫了這封措辭謙卑的文書,呈給天皇陛下……天皇是交戰雙方共同的天皇,他給天皇上書,誰也說不得什么。
但在攝關時代,打著天皇旗號總攝政務的,是關白大人,所以這封信,其實寫給關白的。
藤原經清絕對相信,關白藤原賴通大人、那位‘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老人,有足夠的智慧,明白自己舉動的含義,也一定會上道的……
因為藤原經清深知,陸奧合戰的起因,表面是安倍家造反、朝廷平叛,但其實根本就是源賴義為了得到東北地區,而自編自導一出活劇!
在源賴義擔任陸奧守之前,一直是藤原北家的人在管理著東北地區,但是公卿的操行,已經墮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們一面追求優雅的生活,自然不會去和那些囚徒戰俘們打交道;但精致的生活,又需要大量的金錢來構建,作為多產金銀名馬的陸奧,自然成為他們搜刮的對象。
為了兩全其美,他們發明出一種任官方式,叫‘遙領’,就是說,我領了這個官職不去上任,然后把差事委任給自己的門下,讓他們去替自己管理政務,說白了就是搜刮。
但在兇徒遍地的陸奧,這樣亂搞不是辦法,所以公卿們只能委任當地的豪族安倍家,來當這個代理人,結果安倍家的勢力迅速膨脹,控制了整個東北地區,甚至開始建造城砦,以各種方式逃避稅賦,幾乎形成半獨立的王國。
眼看再不整治,陸奧就要獨立出去了,朝廷終于決定要給安倍家點顏色看看了。但當點將時才發現,安逸幾代的公卿們,已經徹底墮落成了外表光鮮的米蟲,不要說派上用場了,就連派都派不出去……
在被自家人以各種理由拒絕,其實也是擔心這幫廢物會把局面搞砸后,關白大人任命第一武將源賴信之子源賴義為陸奧守,令其整頓東北局勢……對于武士集團的興起,關白其實是很忌憚的,但沒辦法,公卿們已經腐朽不堪用,就像在內政上,只能指望中下層官員那樣,在軍事上,他除了新興的武士集團,別無選擇……
源賴義是皇族之后,但家族真正發跡,是從他祖輩從戎開始。沒辦法,藤原家的人越來越多,占盡了朝廷的資源,天皇家的子孫委屈一下,降為臣籍不說,還得為自己的生存打拼,去干些打打殺殺的粗活。結果幾代打拼下來,就締造了武家名門‘清和源氏’!
源賴義一到陸奧,安倍賴時攝于清和源氏的威名,立刻伏低做小,委曲求全,不敢稍有違抗。他看得很清楚,朝廷雖然不放心安倍氏,但更害怕源氏控制了陸奧。畢竟安倍氏出身低賤,只能在東北折騰,而讓源氏得到陸奧的話,信不信他們立馬就能跟藤原家叫板?
安倍賴時果然沒猜錯,天喜四年八月,也就是大宋嘉佑元年,源賴義一任期滿,朝廷馬上任命藤原家的人接任此職,不希望他再留在陸奧了。誰知道源賴義更狠,在即將離職前,突然上奏說安倍賴時謀反!
這下嚇壞了新任陸奧守藤原良綱,他連哭帶嚎的不去上任,甚至以死相逼,讓朝廷不得不這一職位交給了源賴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