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寫了十個小時,十分滿意。)
《四書》中的圣人之語,都是微言精義。微言精義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信息量太少,以至于無法精確的把握真意。
尤其是講儒家世界觀、思想觀、善惡觀、方法論的《中庸》、《大學》,更是玄之又玄。
比如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學問淺的人,看了都是一頭霧水,學問深的人則有自己的理解,且不盡相同。
是以雖然有圣人經典在前,人們仍無法精確把握儒家的哲學思想,便需要有人來譯注經典,為圣人和凡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朱熹定《四書》,作《章句集注》,就是在做這樣一件事情。
朱熹以此建立了一個,完整而精致的思想體系,終于完成了宋儒的夙愿。儒家哲學也終于登上了頂峰,成為整個國家讀書人的共同思想,繼而成為整個國家的集體意識。從骨子里改變了中國人。
單從這一點說,朱子確實了不起。
陳恪對《四書》的詮釋,便完全仿照朱子的體例,甚至內容也以朱子的《四書章句》為主體。但是在最根本的世界觀上,他卻動了手腳。
因為朱子的一套,原是極好的,只是在世界觀上出了岔子。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就有什么樣的方法論,所以儒家思想越到后來,就約成為‘禁錮思想、阻礙科學發展’的罪魁。
在世界觀上,程朱理學認為,太極是宇宙的根本和本體,‘太極非是別為一物,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只是一個理而已。’
在朱熹的認識里,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根柢和樞紐,是決定一切和派生一切的精神實體。也就是所謂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從太極中來的。
那么如何認知這個太極呢?朱熹說‘太極只是一個理字’,當你一旦通理,便明白了太極,自然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那么這個‘理’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朱子說,呃,直接告訴你印象不深,用處不大。需要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想……
好吧,那如何去認識這個理?
這次朱子告訴你了,須得‘格物窮理’!
‘格物致知’是儒家大學之道的基石。
在先秦時代‘格物致知’這句話,大概并不是特別深奧的語言,故而用不著做什么解釋。
但是漢代以降,由于文化斷層等原因,人們對它的解釋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由此導出的方法論,也就千差萬別。
朱熹將‘格’解釋為推究、窮盡的意思,所以朱子之學的方法論,就是窮理。
那么如何窮理?朱子說了,就是多讀書討論、應事接物。當然最根本的還是讀書,讀什么書?儒家經典。因為儒家把孔孟當成掌握了道的人,或者說孔孟就是道。他們追求的便是‘孔孟之道’。
所以理學的格物窮理,說白了,就是去多讀圣賢之書,體悟所謂的圣賢之道。
如果僅是修身齊家,這倒也無妨。因為圣人乃萬世師表,照著學肯定沒錯的。然而儒家是入世的,還要治國平天下的,得解決人世間產生的具體問題,比如國家的財力枯竭,比如治理黃河、比如如何去應對外敵。
這就出事兒了。后人都知道,每個問題都要具體分析,在現實中尋找解決的辦法。
而且很多時候,問題都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出現的,那么解決的辦法也一樣,必須要不斷創新才行。比如在春秋時,還是井田制的小國寡民,生產關系與后世完全不同,當時圣人對具體問題的看法,放在宋朝來看,就已經完全過時了。
何況,就是在春秋時期,孔夫子那套也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了。拿著那套在春秋行不通的東西,放在千年以后,難道就能行得通了?
程朱理學的謬誤之處就在這里。他們罔顧事實,不在現實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在古人的書籍里找注解,找答案。什么事都要看古代先賢是怎么解決的,然后照搬就是。
這一套顯然是行不通的。
朱熹陷入到這個怪圈中,無可厚非,因為他終究不是老子、孔子、亞里士多德那樣的真圣人,只能算是大學問的賢人。
他無力開辟出正確的世界觀,自然也就發展不出正確的方法論。他的世界觀,其實是來自于周敦頤,而周敦頤的理論根基《太極圖》,是源自陳摶老祖的《無極圖》,從那里確立了天人感應,格物致知,存天理,滅人欲等等理學主張的源頭。
而‘太極’玄之又玄,根本就是不可認知的,所以他研究來研究去,都究不出這個理之所在。最后只能借用了佛家的那套修行方法。因此理學其實是糅雜了佛道的實用主義儒學。這就注定了它會沾染上佛道的消極主義和封閉主義,最終變成一種禁錮。
陳恪要做的,便是樹立另外一種世界觀和方法論!
回到《中庸》首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陳恪的解釋為‘理性是人類的天性,通過理性的思考,可以發現道,圣人以此探求大道以教化萬民’。
他將‘天命’解釋為‘道’,道者,絕對真理和客觀規律也。他說這個世界便是在絕對真理和客觀規律之下運行的。真理和規律,隱藏在表象和事件之下,規矩著事件和表象的發展。所以認識真理和規律,就可以預見事物的變化,把握正確的方法,即所謂‘明心見性’,然后可修齊治平也!
真理和規律是可以認知的。修道,就是認識真理和規律的過程。而修道的方法,便是‘格物’。
對于‘格物’,陳恪與朱熹的說法基本相同。他說‘知在我,理在物’,連接物我方法就是‘格物致知’。
他們同樣訓‘格’為至、為盡,至:謂究至事物之理。同樣訓‘物’為事,其范圍極廣,包括一切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亦包括心理現象和道德行為規范。
‘格物’就是窮盡事物之理。認為上至宇宙天地,下至微小的一草一木一昆蟲,皆有理,都要去格,物的理窮得愈多,我之知也愈廣。由格物到致知,有一個從積累有漸到豁然貫通的過程。
要貫通,必須花工夫,格一物、理會一事都要窮盡,由近及遠,由淺而深,由粗到精。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成四節次第,重重而入,層層而進,以求道理。
所謂‘窮理須窮究得盡,得其皮膚是表也,見得深奧是里也。’人們必須經過這樣由表及里的認識過程,才能達到對理的體認。
以上的方法論,基本上都是朱子觀點,陳恪幾乎原封不動的照搬。但在不同的世界下,此方法論便與程朱理學有了分際,變成了‘在認識和實踐活動中,運用理性思維,從現象中升華出理論,以實踐檢驗理論。經過這樣的過程便可得一理。’
當你通曉萬物之理后,便可從諸多理中,升華出道。
當你認識了道,則萬事萬物在你眼里都沒有秘密,你便成了道。
則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贊天下之化育;可以贊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陳恪的這套學說,因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問世便顯得精致完整,令人信服。
加之他已經樹立起經學大師的形象,所以他僅在經筵上講了一章《中庸》,便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去年他考證《尚書》乃偽經,士大夫們還只把他當成是學問淵博、明辨深思的才華之士。今年聽了他講《中庸》,才知道原來大宋朝繼道學、新學之后,又誕生了一門學說。又誕生了一名大儒!
而且這門學說一經問世,就如此完整,如此可行可信,遠超其它仍在摸索附會中的學說。
只是陳恪實在太年輕,讓士大夫們實在無法接受,幾代人苦苦尋索而不得的真諦,竟被這個三十歲不到的小子,給道破了。
于是疑問鋪天蓋地而來,許多根本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結果后半程的經筵,成了陳恪為捍衛自己的學說,舌戰群儒的場景。
但是如論如何,誰都承認,在嘉佑五年秋的經筵中,誕生了一門充滿生機的儒家學說。它所蘊含的生命力,必將沖擊這個世界!
因為陳恪出身蜀地,所以通常稱之為‘蜀學’,但他自己更愿意稱為‘理學’……一來向貢獻了八九成內容的朱子致敬,二來,這本就是道理之學,稱為理學最恰當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