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平在之前,就曾經擔任過三司使,又主理過地方軍政,本身又是博聞強記能在宋朝排前三的人物,不可謂不強悍。但就是這樣一位強人,竟在毫無察覺的狀態下,就被人干掉了。
事情要從一個叫劉寶衡的京師商人說起,這個劉寶衡是開酒場的,拖欠了官府曲錢一百多萬文。三司派遣吏人督催之下,劉寶衡說,要不這樣吧,我用宅子抵債。吏人跟他去那處宅子一看,地腳很好、房子也很豪華,賣二百萬錢也有人要,便答應了。
回來之后,負責拍賣的官員,想到自家使相回京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至今仍然租房居住,便先問使相要不要。
張方平聽說房子不錯,又讓家人去看了看,發現物有所值,便掏錢買下了這處宅子。誰知還沒來得及住一天,那劉保衡的姑姑,到開封府告狀了,說劉保衡并非劉氏后代,而是一個無賴地痞,無權賣掉劉氏祖宗基業。
開封府派人調查后,發現劉保衡姑姑所說的情況屬實。如此一來,當初購買劉保衡房屋的三司使張方平就成了風口浪尖的人物,嫌疑極大。
包拯當時剛任御史中丞,正要大干一場,洗刷朝廷腐朽的吏治。見張方平利用職務之便、侵吞民財,他怎會放過這條大魚?立即上書彈劾張方平,指責他身為三司使,卻乘人之危,賤買所管轄富民的住宅,寡廉鮮恥、駭人聽聞。如此小人,朝廷委以大任,處之以高位、絕對禍國殃民!一石激起千層浪,馬上有許多言官跟進,張方平只好上表請辭。富弼自然要挽留,說張相公最多只算是一時失察,談不上道德問題,不應過分追究。
但張方平已經嗅出了危險的氣息,知道自己留下來,怕是要身敗名裂。朝廷挽留不住,只好任命他為陳州知州。臨行前,張方平對富弼道:‘我為奸人所害,相公好自為之。
這話傳到包拯耳中,包黑子也回過味來了……他發現,自己被人利用了。人家知道他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氣,便設了這一局,來陷害張方平。
包拯十分后悔,但木已成舟,不能改變,他只能試著補救。
這時候,新任的三司使出爐了,禮部尚書宋祁繼任。這下某些人高興了,因為老宋是反對裁軍的。
果然宋祁一上臺,就和富相公對著干,非說朝廷只是因天災人禍,暫時引起的財政困難,過幾年便可好轉。裁軍的鏈子一下子松下來,富相公的處境尷尬了。
但裁軍之舉已深入人心,文官們死道友不死貧道,自然大力支持裁軍減支,宋祁的言行引起了許多官員的不滿。更重要的是,張方平只因為一時不謹便丟了官,而宋祁的官聲,比他可差多了……馬上有官員揭宋祁的老底,彈劾他在地方上為官時,揮霍公款、宴游無度、生活奢侈。
這位大名鼎鼎的‘紅杏尚書’,就是當初中了狀元,卻被劉太后置于兄長之后的大才子。宋祁少時貧寒,一朝及第,天下聞名,生活日益奢靡,是出了名的喜歡美女。
當然,這是人之常情,有條件還不享受的圣人,畢竟是少數。不過像宋祁這樣高調的,也不多見。他經常在府邸廣廈中大開筵席,外設重幕,內列寶炬,歌舞相繼,賓客們從早到晚,在里面飲酒歌舞,偶然揭開幕布,驚訝不已,發現已是第二天凌晨了!故而,宋祁府邸又名曰‘不曉天’。
哪怕是枯燥的工作,宋祁都能變成香艷的享受。在益州任上,他奉旨與歐陽修同修《新唐書》,修史是非常艱辛的,看看歐陽修累得一身是病,就知道了。
不過,宋祁就不一樣了,他總是在宴會盡興之后,讓人點起滿屋的巨大蠟燭,美姬嬌妾磨墨的磨墨、鋪紙的鋪紙、添香的添香……而且一點都不低調,還有意敞開院門,讓大街上行來過往的老百姓來圍觀。
燦亮巨燭之下,珠環翠繞、衣香鬢影之中,宋祁氣定神閑、揮毫潑墨,路人艷羨不已,感嘆這宋尚書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某日,遇見成都難得的大雪,府上添加幕布、在房間里安置兩臺巨爐,室內溫暖如春。諸多姬妾環繞左右,宋祁磨墨濡毫,將澄心堂紙草一一展開,緩緩書寫。寫到一半,他呵口熱氣,搓搓雙手,環顧諸姬,怡然自得地問:‘你們從前服侍過的主人,有我這么風雅的么?’
宋朝的侍姬都是三五年一期合同工,職業生涯侍奉七八個主人很平常。所以大可不必為蘇東坡將侍妾送人、換馬,而大驚小怪,社會習俗如此。你看大蘇會不會把老婆送人?
侍妾們討好他,一起嬌聲答道:“哪有啊,我們從來沒見過!”
宋祁也知她們是拍自己馬屁,問一個在某太尉家上過班的歌姬道:“遇到這種天氣,你家太尉一般會做什么事啊?”
歌姬掩口一笑道:“他嘛,只不過是抱著小爐,看人歌舞,再搞點雜劇,大醉而已,哪里比得上學士這般風雅?”不料,宋祁聽了,竟嘆一聲道:“這樣也不錯么!”于是,停筆掩卷,索酒狂飲,欣賞女樂,通宵達辰。打那以后,他就經常這般作派……
回到京城后,宋祁依然不知收斂,時常點華燈擁歌妓醉飲,此時其兄宋庠為參知政事,十分看不過他這副做派,叫人對宋祁說:‘聽說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還記得當年同在州學吃咸菜飯時嗎?’
宋祁聞言大笑說:‘寄語相公,不知當年吃咸菜飯是為了什么?’
讓這樣公款私用、生活奢侈的人物來掌管國庫,那還不等于讓老鼠看糧倉?結果在百官的一片反對聲中,宋祁屁股還沒坐熱,就下去了。而彈劾他的主力,仍然是包拯。
宋祁下去后,官家也惱了,老包你看誰都不順眼,那你來當!
于是老包就從總檢察長,變成了財政部長……
這下老包尷尬了,好像他彈劾別人,是為了給自己掃清障礙似的,他是有口莫辯。果然,還沒上任,就被彈劾了,而且是重量級的——一代戰神、文壇盟主歐陽修朝他開炮了。
歐陽修認為,包拯固然人品方正、廉潔自律,鐵面無私、才能卓著,然而士大夫理應重義輕利,珍惜名節,輕視官位高低。但包拯卻恰恰相反,他大肆攻擊三司使張方平,迫使張方平下臺;宋祁剛剛接任,又不遺余力地抨擊宋祁的過失。宋祁被罷免后,他卻當上了三司使,這不能不使人懷疑包拯是個奸詐小人。倘若官家執意要任用包拯為三司使,那么,祖宗任用諫官的目地會毀于一旦!
但官家并未采納歐陽修的意見,過了一段時間,包拯還是走馬上任了……
“老包不惜身啊。”歐陽修卻在自己的弟子面前,稱贊起了被他彈劾過的包拯:“他彈劾宋祁,是為了挽救裁軍,當這個使相,亦是為了挽救裁軍。”頓一下道:“他擔心自己重蹈前兩任的覆轍,才私下找我,讓我搶先彈劾他。”
“原來如此……”陳恪恍然。包拯這招叫以毒攻毒,跟種痘一個道理。歐陽修的彈劾,其實是將包拯一九開。九成是好的,只有一成不好,官家已經厭倦了使相如走馬燈般更換,自然不會因為這點事換人。
這樣,別的官員再拿這件事攻擊包拯就不靈了,而且包拯除此之外,也無可指摘,自然可以坐穩使相的位子。
“有了老包的支持,富相公的裁軍大計,終于可以繼續執行!”歐陽修道:“那幫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們一共出了三招。”
“哪三招?”
“第一招,渲染宋遼緊張局勢,促使朝廷調重兵北上。”歐陽修道:“準備作戰的部隊,自然是安全的,這樣,他們便可保住自己的親信嫡系。”
“怪不得,路過河北路時,發現那里看似處于臨陣狀態。”陳恪又恍然道:“但軍容松懈,沒有要打仗的意思呢。”
“第二招,把禁軍,尤其是駐京的禁軍,列入裁軍名單。”歐陽修接著道:“禁軍是天子控天下之根本,亂不得。而且,汴京是座兵城,一半以上的人口,非軍即軍屬,動他們的飯碗,自然京師不安,若是再亂上一亂,恐怕不僅富相公要下臺,日后也再沒人敢提裁軍了吧?”
“這也太大膽了吧?”陳恪驚道:“軍隊作亂,天子所不容!”
“不必軍隊亂,軍屬亂一亂,便足矣。”歐陽修淡淡道:“第三招,他們還走后宮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