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昌期,世稱武陵先生,學究天人、著作等身。專心講學一甲子、桃李滿天下,對文彥博這樣的人物,都有授業之恩。且他淡泊名利,幾十年來,多位宰相向朝廷推薦他,然武陵先生屢召不應。這使他的聲望,也達到了當世的頂點。
他的弟子,和那些推崇他的人,甚至將其譽為活著的圣人。
如今他終于在趙宗實的數番邀請下,以九十高齡進京。老先生乘坐在古樸馬車上,親近弟子三百人隨侍左右,身后還有沿途跟隨的信徒過千人。而在面前,是前來迎接的汴京王公、官員書生近千人,可謂前呼后擁,聲勢浩大,煊赫至極。
比起龍昌期抵京的轟轟烈烈大場面,從同一個方向進京的王安石,就顯得無聲無息了。他和夫人吳氏,攜兒女并兩個弟弟,乘兩輛不起眼的驛馬車,從官道緩緩而來。王安石兄弟七個,身故者三,他便成了最長者,還有亡兄弟們的遺孀子女,也都由他來贍養。
京城物價騰貴,盡管三司度支判官的俸祿可觀,王安石還是無法養活這一大家子。只好將多病的老母并一干親眷留在江寧,由四弟安國、五弟安世照料。只將要到汴京求學的六弟王安禮、幺弟王安上,并兩個兒子王雱和王旁,及幺女王荁帶在身邊。
此刻,他正聚精會神的坐在車里看書,夫人吳氏則百無聊賴的望著窗外風景,或者說呼吸著新鮮空氣。她出身書香門第。雖已年近不惑,卻仍面容姣好、身材豐滿……性喜潔凈。如果沒有這最后一點,王安石在她眼里,絕對堪稱模范老公。
這個年代,婚姻最講究門當戶對。像王安石這樣舉世聞名的大才子、大帥哥且青年得志之人,竟一點不好色,從來不去聲色場所。也不在家里養小妾,這樣的老公絕對是打著燈籠沒處找。
然而洞房花燭的那晚上,吳氏發現丈夫身上有股餿味。一開始。也不是特別在意,她以為是婚禮上丈夫操勞過度,身上分泌系統又發達。才有餿味。但過了一段時間才了解到,這位帥哥實在是邋遢,你要是不逼他,他就能一直不洗臉,更遑論洗澡了。
王安石脾氣還不太好,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抱著鋪蓋睡在書房,一睡就是一兩個月。尤其是在有了兒子之后,更加肆無忌憚,恨不得睡一輩子書房。別打擾到自己看書才好。
吳氏終于忍不住,找王安石的老娘投訴:“你這個寶貝兒子整天不洗臉、不刷牙,邋里邋遢像個要飯的,婆婆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誰知王安石的老娘笑著回敬道:“我這寶貝兒子,我沒能耐教好。怎么會金榜傳臚呢?現在成了你老公了,就是你的事,你有本事便自己教好他!不服氣的話,你讓我孫子考個鼎甲啊,那算你有本事。”
吳氏頓時語塞,只好躲回屋里嚎啕大哭。恨她父母當時只看中王安石的人品。沒在意他的習性。想到要和這樣邋遢的人過一輩子,她感覺像墜入火坑一般,整天為王安石的個人衛生等瑣事煩惱。以至于如今成了神經質,但凡王安石睡過的被褥,她都要洗過再用,夫妻生活也是能少就少,不過孩子倒是沒少生。
成婚近二十年來,他倆一共育有二子三女,其中長女出嫁舅家,次女早年夭折,只有眼前這個年方豆蔻、巧笑倩兮的幺女王荁在眼前承歡。這小娘子生性活潑、聰慧狡黠、嬌美無雙,深得夫婦倆歡心。
“娘,快看,外面好熱鬧啊。”王荁才十四歲年紀,正是最活潑的時候,她這是第一次隨父母進京,看什么都好奇。
吳氏本以為小孩子大驚小怪,誰知打眼一看,竟真是盛況空前呢。
“今日有什么盛會?”
“不是,”她的長子,年僅十六歲的王雱策馬過來,這青年與乃父八分相像,只是嘴唇更薄一些,眉目更細一些,看上青出于藍勝于藍。尤其他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端得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渾不似乃父那樣邋遢。只見他緊盯著遠處的人群,冷聲道:“一出鬧劇罷了。”
“怎么能這么說呢?”后一輛馬車上,二十五歲的王安禮也掀開車簾,眺望遠處,聞言道:“武陵先生學究天人,萬眾敬仰,你當心犯了眾怒。”
王方對這個比自己大九歲的六叔,并不算尊敬,他認為他太迂闊了:“六叔,這個龍昌期來者不善,我聽說他攜帶了畢生著作一百卷,要獻給朝廷。一旦刊行天下,哪還有我新學的活路?”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么……”王安禮想一想道:“也沒什么不好吧?”
王雱剛要反唇相譏,便見遠遠有一騎馳來,便閉上嘴,冷笑不語。
“敢問可是三司度支判官王大人的車駕?”那一身勁裝、剃個光頭的騎士,馳到近前、勒住馬韁問道。
“家父正是。”王雱點點頭道。
“那太好了,我家大人和司馬大人前來迎接!”
聽說陳恪和司馬光來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王安石,終于放下書本、整整衣冠,下車與兩人相見。
“介甫,別來無恙。”司馬光比王安石年長兩歲、早一科,兩人是多年的好友了。
“晚生拜見王公。”盡管大宋朝禁止拜座主,但王安石是他的會試主考,所以陳恪執弟子禮相見。
王安石目無余子,偏對眼前這二人十分欣賞,前者學問至深、人品至正,后者才華橫溢、能力超卓,皆是他推許之輩。因此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拱手道:“安石何德何能,敢勞二位遠迎?”
“介甫過謙了。”司馬光古板的臉上,也露出難得的笑容道:“這也就是你刻意低調了,若是像那武陵先生大張旗鼓,定然也有萬眾相迎的場面。”
“呵呵……”王安石笑笑,向子弟介紹了司馬光和陳恪二人,待其見禮后,又向他倆介紹自己的子弟,王安禮、王安上、王雱和王旁。
介紹到王雱時,司馬光早就知王安石此子,從小聰明過人。十三歲上聽陜西士卒談起洮河一帶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于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未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與十四歲作《字典》的陳恪,并稱大宋兩大神童。
如今看此子眉目俊秀、果然是人中之表,他不禁喜愛非常道:“這就是你家麒麟兒吧!”
“膽大妄為,不成器的很。”盡管王安石很自豪,還是要裝出不屑的樣子。
“哈哈。”司馬光大笑道:“你就別裝了,心里還不知美成什么樣呢。”
“呵呵……”王安石尷尬的笑笑道:“我們進城吧。”
于是王安石不再坐車、改為騎馬,與司馬光并騎于前,兩人對望一眼,回頭看看已與拉開距離。
“說實在的。”司馬光輕聲道:“我沒想到你能來。”
“如有可能,我真不愿此時進京。”王安石低聲嘆道。
“是啊,多事之秋多是非。”司馬光點點頭道:“如有可能,我也想遠遠躲開。”
“你說,”王安石的聲音更低了,他回頭看一眼正在與王雱說話的陳恪,壓低聲音道:“滿朝文武百官,他們怎么就賴上咱倆了呢?”
“瞧得起咱們唄。”司馬光苦笑道:“你還好說,養望二十年,創新學、上萬言書、已是天下聞名,深孚眾望,人家盯上你也是正常。我一個閑置的小小罪臣,卻也被他們看中,實在是難以理解。”
“那是他們有眼光,要么便有高人指點。”別人不知道司馬光的本事,王安石卻很清楚,他這位摯友,是一柄藏在匣中的寶劍,是一顆埋在沙里的珍珠,終究是要鋒芒畢露、綻放光輝的。是以他對趙宗績能拉住司馬光,不禁刮目相觀:“從這點來說,那位不似想象的那么簡單。”
“還沒回答我呢,你為何會接受任命,”司馬光問道:“我還以為,你仍舊會固辭呢。”
“唉……”王安石輕嘆一聲,摸著自己松弛的大腿道:“轉眼四十不惑,再不出山,畢生抱負的只能付諸東流了。”
“你可知此次召之即來,便會被視作站在那位一邊了?”司馬光幽幽一嘆道:“我是沒辦法,死馬當活馬醫,你卻完全可以等明朗些再說,反正無論是誰上去,想要展布大業,都得用你。”
王安石沉默,此番進京之前,他確實斗爭了很久。章惇和王雱一再苦勸,他倆一致認為,如果趙宗實登極,那么他的一腔抱負只能化為泡影。因為一來,趙宗實并非奮進之主,二來他肯定倚仗那些扶他上位的功臣,如韓琦、王拱辰、劉敞等人,他王安石就算聲望再高,也不可能進入趙宗實的核心圈子,遑論放權給他了。
最終,是龍昌期進京的消息,促使他下定決心,不能坐以待斃——假使讓龍昌期得到官方承認,成為了大宋朝的學術正統,哪還有自己立足的根本?
抱歉抱歉,今天歇乏,困得不得了,好在歇過來了,爭取12點再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