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趙宗績嘆氣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何事?”
“還能是什么?河工唄。”趙宗績苦笑道:“自古竭天下之力治河者,莫如本朝。然而黃河卻偏偏和本朝過不去……”
又是河工……
治理黃河,是大宋王朝無法逃避的宿命話題。但自從四年前的六塔河之獄后,很長時間沒人敢提治理河患一事。然而黃河依舊泛濫成災,兩岸百姓仍深受其苦。
如果說誰對此耿耿于懷、寢食難安,那一定非富相公莫屬。
嘉佑元年,在文彥博和富弼的支持下,朝廷試圖用六塔河給黃河減水,以堵塞商戶決口,使北流的黃河恢復東流。
剛開始時還好,但當決口合攏后,水流量突然間增大,滾滾洪水倒卷回上游,造成了商胡重新決堤的悲劇。
災難發生后,朝廷根本無法挽救,只能聽之任之,讓洪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當然,遵循自然法則,水往低處流,它一定會根據地理地貌,自己從新找路入海的。
依照自然的結果,就是黃河分叉了——今年夏天的一次決口后,黃河成了一條二股河,即在中下游,向東分出了一條支流,它下接界首河,在冀、魯之間入海,與北流一道,分擔著上游的來水。
當富弼得知這一情形后,那叫一個五味雜陳。這條東流不就是當初六塔河工程的初衷么?六塔河減不了水,這條東流來減……就像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
但無論如何。老天爺給了機會,就看你要不要了。
這一次,富相公不愿像慶歷八年那次,再因為朝廷大臣們的鴕鳥心態,空把治水的黃金期都錯過。他要彌補嘉佑元年的過失,把黃河給治理好!
于是他頂住壓力裁軍,終于擠出了每年數百萬貫的經費。準備大干一場。
但是怎么干?不是他能說了算,何況有了嘉佑元年的前車之鑒,富相公變得格外慎重。他禁不起再一次治河失敗了。一定要找到正確的方法再開工!
于是朝廷下發諭令,命大臣就河工事暢所欲言!
基本上,暢所欲言跟吵架是一個意思。
對于究竟該如何施工。朝廷吵來吵去,有人說,應當阻塞北流;有人說應當裁彎河床;有人說應當修減水河……不過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都希望黃河能恢復東流。
這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黃河北流,使宋朝的馬其諾防線——東起滄州、西至保州的五百里塘泊淤塞,讓宋朝的文官們寢食不安。二是黃河北流,嚴重影響到汴河水源,繼而威脅到漕運。
即使汴京百姓,都知道這座人口百萬的超級城市。是靠著源源不斷的漕運,才一直保持著生機與繁榮的。如果漕運出了問題,大宋朝只能遷都了……
鑒于這兩點,似乎別無他選,只能恢復黃河東流。
只是士大夫們怎會放過。這個顯示自己的博學的機會?于是各種意見紛紛出爐,到現在還爭吵不休。
趙宗績在御前觀政,自然少不了被殃及池魚,官家要求他們幾個,就此寫一份奏章,將自己看法。以及理由寫出來。
“想必此時,趙宗實已經拿到底稿,正在潤色了吧?”趙宗績酸不溜丟道:“我卻一個字都沒寫。”
“怎么不寫?”
“還不是你害的。”趙宗績對陳恪苦笑道:“我這幾年,愈發相信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句話了,沒有親眼看過二股河,如何下結論?”
“這樣做是對的,”陳恪點頭稱贊道:“那幫坐井觀天,便以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家伙,是不可能找到正確的對策的。”
“可是沒時間給我考察了。”趙宗績道:“官家三天后,就要奏章。”
“如實說就是。”陳恪道。
“全文如下……”趙宗績翻著白眼道:“沒調查沒有發言權,請允許我先去看看再說……你覺著這合適么?”
“好吧。”陳恪道:“你也可以加一些私貨。”
“譬如說呢?”
“譬如說黃河之害,根源在于一斗水中沙居其六。”陳恪道:“在上游,因為落差大、水流急,泥沙被裹挾而下,尚不能為害。但入開封之后地勢平坦,水流緩慢,沙淤河身,這才屢屢造成決堤。
“這么說來,二股河必然不能長久了?”趙宗績有些明白道。
“沒錯,二股河把上游來水一分為二,”陳恪點頭道:“固然可以減少水量,但會有更多的泥沙淤積下來,很快就會把河道重新淤塞。”說著笑笑道:“不過也不能否認它分洪的作用,如果我們在兩河分岔口建立水壩,汛期兩河皆開、全力泄洪,旱季則開一斷一,用一條河道走水,另一條全力清淤,如此交替往復,應該能保證兩岸的安全吧。”
“這樣啊。”趙宗績不是很感冒道:“治河就成了朝廷的功課,這個包袱得背到何年何月?”
陳恪心說,一千年后,還在治河呢……他明白趙宗績的意思,這樣的持久戰計劃,實在是不容易出彩。
可是,治河是為了出彩的么?
他把這句話壓在心里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具體怎樣,還得看實際勘測的結果。”說著,又從桌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遞給趙禎道:“這是我的同年,郟亶郟正夫勘測黃河水道的結果,你拿回去看看,應該有幫助吧。”
“怎么不早拿出來?”趙宗績大喜道。
“他說的未必是對的。”陳恪淡淡道:“就算是對的,你也未必會聽。”
趙宗績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態度,惹得陳恪不快了,笑著道歉道:“只要是對的,我一定會聽。”
“看看吧,他給你帶來了什么結論。”陳恪說完便默不作聲,讓趙宗績快速翻閱那份報告。
看完后,趙宗績面色凝重道:“如果真如他所說,這條東流曾經是漢朝故道,那么改為東流萬萬不可!”
“說得好!”陳恪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趙宗績。
把忐忑不安的趙宗績送走,陳恪回到后宅,耳邊傳來簫琴合奏之聲。
他循聲而去,便見假山上、松樹下的石桌旁、檀香裊裊,蘇小妹撫琴,王荁吹簫,正天衣無縫的合奏著優美的樂音。柳月娥和杜清霜坐在一旁,正入神的聽著。
陳恪駐足傾聽,直到一曲終了,才拊掌笑道:“好一曲《幽蘭操》,可慰夫子在天之靈了。”
聽到聲音,四女才發現他來了,王荁趕緊起身行禮。
“這位是鹽鐵使王判官的女公子,”小妹笑著為他引薦道:“婚禮那天,還做妾身的女儐相來著。”
“我和王荁姑娘,早就見過了。”陳恪笑著拱拱手道:“她還考校過我呢。”
“小女子不自量力、班門弄斧,”王荁表情復雜的看陳恪一眼,施禮道歉道:“懇請大人原諒則個。”
“小娘子無須多心,”陳恪笑道:“詩詞迷聯雅事也,在下樂在其中。”
“大人雅量。”王荁再次行禮。
“在下只是路過,聞仙音而駐足,不打攪你們的雅興了。”陳恪說著便告辭道。
“坐下一起聽么。”小妹招呼她道。
“不了,我有事要出去趟。”陳恪笑道:“能把月娥借我用用么。”
盞茶功夫,陳恪和柳月娥換了便裝,乘車從后門上街。
“咱們去干啥。”能和陳恪單獨出來,柳月娥十分興奮。
“約會唄。”陳恪笑著在她面頰輕吻一口道:“總比聽她們吱吱呀呀強吧?”
“什么‘吱吱呀呀’,人家那是琴簫合奏!”柳月娥說著才明白過來,粉拳伺候道:“你是說,她們是在對牛彈琴么?”
“不要瞎聯想好么?”陳恪趕緊撇清道:“是我自己欣賞不了,我是牛,可以了吧?”在暴力面前,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無力。
“哼哼……”柳月娥威脅的晃一晃白生生的拳頭,笑道:“其實我在那兒確實礙事。我不在,清霜姐可以歌唱,我在的話,她怕我尷尬,就跟我一起坐著聽。”
“下次,你可以為她們伴舞么。”陳恪笑道。
“我只會舞劍。”柳月娥嘆口氣道:“唉,根本就是個多余的。”
“那正好……”陳恪大笑道:“正好陪我去上班。”
“啊?”柳月娥瞪大眼道:“我們這是去武學院么?”
“是,”陳恪點點頭道。
“真的可以么?”柳月娥眼里放出神采,說著又泄氣道:“你不怕被人知道了,又讓人彈劾?”
“虱子多了不咬。”陳恪搖頭笑道:“他們看不慣?慢慢習慣就好了。”頓一下道:“再說你女扮男裝,足以以假亂真。”
“太好了!”柳月娥光顧著興奮去了,也沒聽出陳恪又在調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