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城內家家泉水、戶戶垂柳。正值初春,柳條泛黃、碧波微漾,燕子翻飛,真好似江南風光!
百姓們脫下臃腫的棉衣,換上靚麗的春裝,呼朋引伴、扶老攜幼,賞泉踏青,好一派生民之樂。
然而知州衙門內,卻是一片肅殺。因為京東路提刑使王克存,已經在此駐節半月了,而且憲臺大人最近心情惡劣,尋到錯處就要發落人。這不,簽押房里又傳來他的咆哮聲,駭得屬官屬吏們心驚膽顫,說話都小聲細氣,唯恐惹禍上身。
但總有那不長眼的,要觸這個霉頭。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朝憲臺大人的簽押房快步行去。
王憲臺曾在西北上過戰場,戰后在兵部任職方郎中,因為得罪了某人,被發落到桂州去當知縣,后來好容易搭上趙宗實這條線,才得以咸魚翻生,當上了齊州知州。
上任沒兩年,又遇上二股河工程,得知是恩主擔綱工程后,王知州自然盡心盡力的征發民夫……這本是職責之內,倒也無可厚非。可誰知道趙宗實貪圖進度,逾期施工,結果僅齊州一州便凍死累死民夫近千!
大宋一朝愛惜民力,百年來各項工程,從沒死過這么多民夫,趙宗實慌了,王克存也慌了,竟給死難民夫扣上了逃逸罪名,企圖欺上瞞下,把死亡人數的大頭抹去!
自然,如此盡心盡力,又擔這么大風險,是要有豐厚報酬的。去歲春,王知州便被擢升為京東路提刑使,主管一路刑獄!
然而‘福兮禍所伏’,古人誠不虛言。那些死難民夫的家屬一反常態,并沒有逆來順受,反而不屈不撓的上告,弄的他左支右絀。得虧他已經成了一路司法長官。在刁民進京告狀的路上圍追堵截,才沒把火燒到汴京城。
誰知更大條的還在后頭呢……二股河工程剛剛修好大半年,竟在秋汛中決堤了!接著有刁民從海路繞過層層關卡,順利進京告狀!兩個案子同時爆發,一下讓趙宗實光環不再,更把他這個直接執行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從朝廷下旨徹查此案起。王克存便徹夜難眠,好在前來查案的御史,是韓相公的門下,沒讓他難看……當然,王克存也花了上萬兩銀子,才把這伙上差喂飽。就在王憲臺驚魂未定之際,新任齊州知州的人選,又讓他心驚肉跳!
竟然是那冤家陳恪之父陳希亮!
王克存當年被踢出京城,就是因為得罪了陳恪。兩人的梁子是在嘉佑二年會試的考院中結下的。當時他是搜檢官。陳恪是考生,遭到栽贓后大聲喊冤,結果被他狠狠打了他十棍子。要是一般的文弱書生,這十棍子雖然不至于斃命,但非得躺上一兩個月不成!
誰知陳恪從小打熬筋骨,挨了棒子竟若無其事。后來還揪出了陷害他的士兵,順利的考完了會試。王克存本以為陳恪恨不到自己頭上,誰知那廝竟然查出來,他在會試前,曾收了趙宗暉的黑錢。雖然此事查無實據,架不住御史窮追猛打,最終還是害得他被降職外調。
其實會試時王克存還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直到被陳恪整出京城。他才徹底倒向了趙宗實。這些年下來,他已經成為宗實一黨的鐵桿骨干,自然對宗績一黨的核心人物陳恪,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有時候。敵人比朋友更了解你。王克存仔細研究了陳氏家族,知道陳恪的父親是個極難纏的狠角色,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欽差來查案,待一陣子就走,尚且還能掩蓋。可姓陳的是來當知州的,天長日久,什么秘密他發現不了?
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打知道此人要來當知州那天,王大人便開始嚴陣以待!
誰知道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那廝到青州去報到,王克存實在忍不住,以公干為由,親自跑到齊州來尋他,結果還是撲了個空。一問府上通判,才知道那陳希亮到任之后,只用極短的時間,提審了一干人犯,便下到各縣微服私訪去了!
王克存趕忙派手下去找他,誰知陳希亮竟行蹤隱秘,足足半個月才見著他的人影。手下出示了憲臺手令,要他立即轉回齊州城,卻被陳希亮拒絕。理由很簡單,知州不歸提點刑獄司管!
“一群廢物!”王克存氣急敗壞的罵那手下道:“他說不回來就由得他了?不會把他綁回來?我養你們這些人干什么吃的!”
“大人這話說的,他是堂堂一州之長,”手下郁卒道:“沒有大人明旨,我們哪敢邦他?”
“你們就不會誑他,說有圣旨到,他敢不回來?”王克存明知理虧,卻仍疾言厲色道:“簡直是蠢貨!”
“是啊,屬下當時怎么沒想到?”手下眼前一亮道:“我這就去對他說。”
“現在說晚了!”王克存氣得無語。剛要發作,卻聽到有人敲門,他眉頭一皺,沉聲問道:“什么事?”
“老爺,京里來人來。”門開了,他的管家王福出現在門口,見沒有外人,便徑直稟報道:“十六哥來了。”
“哦?”王克存一驚,對那手下道:“我這就回府去,你先待著,隨時等我命令。”
“喏。”手下如蒙大赦,趕緊應下。
王克存在齊州有宅子,是他當知州時置下的,匆匆趕回家中,便看見在客堂悠閑賞花的趙宗漢。
“不知小王爺駕到,有失遠迎。”王克存趕緊大禮參拜道:“恕罪恕罪。”
“別跟我來虛的。”趙宗漢搖搖頭,笑道:“老王日子過得挺滋潤啊,這盆十八學士得幾百兩銀子?”
“小王爺好眼力,”王克存笑道:“要是喜歡,就拿回去擺著,算是下官一點心意了。”
“罷了,君子不奪人所愛。”趙宗漢搖搖頭道:“再說我也不是為了十八學士來的,我是為了陳學士他爹!”
“下官無能,”畢竟是心腹,王克存面色不變道:“竟害得小王爺親自勞頓。”
“別扯淡了,說正事兒。”趙宗漢施施然坐下,呷一口茶道:“陳希亮上哪去了?”
“小王爺,這是個不要命的,他豁出來跟咱們干上了。”王克存苦笑道:“一來了就玩微服私訪,我好容易才找到他,想把他弄回來,誰知他根本不睬我!”
“人家背后有齊王撐腰,自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趙宗漢冷冷一笑,望向王克存道:“你說,怎么辦?”
“下官聽小王爺的。”王克存知道,趙宗漢此來,肯定早有定計,問自己只是個引子。
“還能怎么辦?你死我活唄。”趙宗漢幽幽道:“他想要我們的命,我們就只有殺了他!”
“怎么殺?”王克存咽下口水,顫聲問道。
“刀砍劍劈、煎炸炒燉,怎么殺都行!”趙宗漢露出森白的牙齒。
“下官是問,用什么理由殺他?”王克存小聲道:“怎么說也是朝廷命官,提刑司處置不得。”
“不用理由,”趙宗漢冷聲道:“他不是愛微服私訪鉆山溝么?山東自古就是出響馬的地方,他鉆的山溝多了,自然會遇到盜匪。土匪殺狗官,難道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王克存搖下頭道。
“那還猶豫什么?”趙宗漢沉聲道:“我帶了一百多名好手來,你派人帶個路!”
“還需想個妥善的法子,”王克存謹慎道:“齊州各縣群山環繞,一不留神讓他跑到山里,一千人都抓不著。”
“你想辦法。”趙宗漢點點頭道:“這可是最后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就自縊。”
“……”王克存聽了心里一涼,好一會兒才點了下頭。
距離州城一百四十里的平陰縣欒灣鎮,是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大鎮,盡管不是通衢之處,卻也市肆繁華,百貨齊全,十里八鄉的百姓都來此買賣。
正午時分,一名騎著毛驢的中年客商,打南面進到鎮上。與他同行的還有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的年輕人,竟然是陳慥陳六郎!
陳慥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一手牽著驢,一手持一根哨棒。見到鎮上酒旗飄飄,大喜道:“今天可得飽餐一頓!”
“不要在鎮上停留,”中年人自然就是陳希亮,他搖頭道:“買了干糧便速速離去。”
“爹,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騎馬不覺行人累,”陳慥嘟囔道:“這陣子整天跟著你鉆山溝、吃干糧,嘴里都要淡出鳥來了!”
陳希亮心疼的歉然道:“那就打尖。”
“不用了,”陳慥笑道:“父親不想引起鎮上地保的注意,兒子豈是那般不曉事?隨便買點吃的就走。”
“苦了吾兒。”陳希亮欣慰笑道:“再堅持幾日,過幾日咱們便回齊州。”
“嗯。”父子說著話,便進了鎮子。才一進去,便聽到鐺鐺鐺的鑼響,人們紛紛循聲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