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和國,各方勢力云集,的確錯綜復雜。經過了一向一揆的血洗之后,寺社勢力大幅度削弱,依附于寺社的豪族從混亂中爭權奪利,地區局勢一下子變得很不穩定。這時候,明智光秀的來訪,猶如一條鯊魚涌入湖水中,湖水中原本暗流涌動的局勢一下子被徹底打破,不管是大魚還是魚蝦,再度感受到了外來者的暴虐,再度抱團起來。
明智光秀來到大和國沒有長時間呆下去的意圖,沒有任何多余的時間來周旋于大和國內各方勢力之間,力求更多盟友,而不是四面樹敵,他是來搶食的,從各方勢力手中搶食的。
搶食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暴力的,顯然不可能是和平共處的,明智光秀的目的是搶食,誰都清楚戰亂之年糧食是最重要的物資,糧食是和性命等價的東西,搶走了食物,原主人就得餓死,這是最深的仇恨。
明智光秀的軍隊離開河內國,沿著山道進入大和國的消息,一開始并沒有引起大和國內眾多勢力的注意,到了九月底,也就是說本多正信從新保山城得到了第一筆糧食的時候。明智光秀直抵筒井城之后,方才猶如一塊巨石砸進了湖中,引起了驟然的變化。
年前,一向一揆圍攻筒井城,將這座筒井家的主城打得殘破不堪,后來一向一揆退卻,筒井家的人們再度回歸,修繕需要錢糧,用修繕筒井城的錢糧可以擴張多少新領。
明智光秀抵達筒井城的時候,筒井家的人根本就沒有堅守筒井城的打算,但是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去講城中所有的糧食全部處理掉。在明知軍攻下筒井城后,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才找出一百石,正好夠全軍一天吃的份量。
之前明智光秀長途奔襲,不僅僅耽擱了時間,消耗了士氣,還讓明智光秀現在幾乎用光了存糧,也就是說他現在就只剩下了一天的糧食,如果一天之后再不能變出糧食來,就得挨餓,在高強度的戰爭活動中挨餓對于軍隊來說是一件無法趟過去的坎。
眼下,擺在明智光秀面前的是兩條通往興福寺的道路。一個是攻打郡山城,然后越過郡山城之后再度攻打興福寺,這條道路距離最近,年前畠山高政、松永久秀等前輩碰的頭破血流也是這條道路。
另外一條路,則是繞過郡山城直取興福寺。
明智光秀更傾向于穩扎穩打,再走畠山高政、松永久秀的老路,他相信憑著他打仗的手藝,定然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很顯然糧食不允許他浪費任何的時間,他唯有孤注一擲。
明智光秀的性格中有孤注一擲的缺陷,不過他知道繞過郡山城直取興福寺一旦失敗將會陷入重重合圍之中死無葬身之地,若只是他一人的話怕是毫不猶豫,不過他也要顧忌軍中的多數人。
在確定了兩條道路之后,明智光秀找來了眾將領,告訴了他們該如何是好?下面的將領們低聲死于的聲音不知不覺間因為爭吵而大了起來,傳到了明智光秀的耳中。
一派認為郡山城內同樣有糧食,為何要冒險,他們認為郡山城和筒井城一樣會被輕松奪取,就算是郡山城內的糧食被燒毀大半,可是也足夠讓明智軍吃用不少時日。
另外一派認為郡山城乃是筒井家的最后堡壘,又經過了畠山高政、松永久秀的圍攻,經受住了籠城戰的摧殘,想要短時間內攻下是非常困難的,更何況他們的糧食不夠長久攻城。
最終后者說服了前者,理由說到底就是糧食,下層士兵不知道糧食還剩下多少,他們或多或少知曉糧食已經告罄,最多能夠挨兩三天的時間,兩三天時間想要攻克郡山城是一件妄想的事情。
當夜,明智光秀將糧食全部拿了出來,管夠吃飽,然后指著興福寺的方向大聲喝道:“傳令下去,目標興福寺,那里有很多很多糧食,不想挨餓的跟上!”隨著明智光秀的命令,一萬五千明智軍在夜色的掩護下開始向著興福寺進發。
明智光秀麾下的軍隊構成比起退往丹波國的和田惟政要好一些,不過還是有一部分雜音存在,這些人平日里默默無聞,心底里是不服氣的,暗地里緊抓兵權不放手,等到明智光秀陷入困局的時候跳出來指桑罵槐。
雖然經過了數度整編,明智光秀還是無法消滅這些人,同時讓這些人抱團取暖。明智光秀如果僅僅是發布命令,繞過郡山城直攻興福寺,目的是能夠達成的,但是說壞話的定然不會少。現在,明智光秀明確指出興福寺有糧食,不想挨餓的跟上,這點符合全軍將士的切身利益,挑起大家的痛苦記憶,這樣一來壞話就沒有了市場,全軍上下暫時聽從明智光秀一個人的命令。
一萬五千人的隊伍分成四列縱隊迤邐而行,在鄉間小路上拉出一條六七里長的長龍。明智軍前身是幕府軍,還是幕府軍中的核心軍團,幕府財政不允許,結果就是全軍上下的穿著不一,唯有水藍色桔梗紋家紋旗在夜風的吹拂下,發出簌簌的響聲。
筒井城失陷,明智軍的動向一直都是郡山城關注的焦點。當明智軍從筒井城中出發的時候,偵騎快速向著郡山城而去,郡山城內的人們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窒息絕望。
會議室,年僅十歲的筒井家的家督筒井藤勝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出現,他的后見人,剛剛從筒井城逃回來的筒井順政坐在上首,儼然一副代家督的模樣,在場的諸大佬全都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自從松永久秀慘敗失蹤、畠山高政退出大和國之后,筒井藤勝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切事務都出自筒井順政之手,外界傳言筒井藤勝已經被害,后由興福寺出面辟謠。
筒井藤勝應興福寺要求和他的父祖一樣出家為僧,家中事務統統交托給了筒井順政,一切都是筒井順政更加討興福寺的歡心,愿意為興福寺開拓疆土,這才讓興福寺出面。
興福寺辟謠,不過隨著大敵退去,筒井氏元氣大傷,再也無力控制麾下諸城。諸城紛紛投奔興福寺,掛靠在興福寺麾下,其實就是了,不再聽從筒井氏的命令。
現在筒井城失陷,筒井氏所能夠直轄的城砦就只剩下了郡山城以及附近三座付城的狹小空間,現在聽聞明智光秀出城來,浩浩蕩蕩的涌來,筒井順政感到了強烈的焦慮。
筒井順政雖然焦慮,但是并不沮喪。他對于郡山城還是相當有信心的,郡山城不比筒井城,乃是經歷了籠城考驗的城堡,在十多萬一向一揆圍攻下也沒有失落,他不相信明智光秀就能夠輕易攻克。
同時,筒井順政臨走前一把火燒毀了筒井城的大半糧食,他相信明智光秀手中的糧食無法久攻郡山城,只要堅守下去,他就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勝利一定是屬于筒井家的。
勝利終歸會勝利的,可是這樣意義上的勝利,是他愿意看到的事情嗎?筒井城一把火燒毀了大半糧食,如今將會再度淪陷,明智軍強攻郡山城,就算最終明智軍重蹈覆轍,原本就已經元氣大傷的筒井氏再度傷筋動骨,恐怕數十年無法恢復他的兄長的偉業。只能夠淪為地方上的小豪族茍延殘喘,這又有什么意義呢,這是筒井順政希望看到的。
筒井順政一籌莫展,眾人全都眉頭緊鎖,愁云密布。正在這時,從會議室的地面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眾人豎起耳朵辨聽著。只聽到陣陣踏步聲,聲音越來越大。
敵人來了!
筒井順政急忙跑出會議室,看向城外,森好之、松倉重信等重臣家老紛紛跟隨著沖出來張望。城堡內已經因敵人來襲而騷動起來。從家臣到武士,甚至的侍女們,所有筒井家的下人全都一面口中叫喊“敵人!”一面往城內各處跑去,其中大部分集中到了漸露所在的第三城堡。
松倉重信到達第三城堡,立即登上望樓,朝城外瞭望。其他家臣們也陸續趕到了望樓下,用焦急的眼神盯著望樓上面。森好之在下面大聲喊道:“右近,看得到嗎?”
松倉重信方言朝著城外望去,卻不知道為何,連一支火把的點點火光都看不到,只聽見大隊人馬的行軍聲響徹遠近,大聲回道:“看不到。只知道他們已經抵達城外,在一點點將這邊包圍著。”
筒井順政趕到,也爬上了望樓瞭望,道:“怎么不點火把?”
松倉重信自從一戰成名,如今已經成為了筒井家中的實權大佬,手下有一支五六百人的精銳部隊,是郡山城內的次席實權人物,他回道:“不清楚,這是在威嚇我們。”
筒井順政沉吟不語,抬頭說道:“求援,向興福寺求援?”明智軍的威嚇沒有任何作用,膽怯的人就算是點起了火把也會膽怯,勇敢的人卻會趕到了一種極大的侮辱,作出拼死的決定。
松倉重信搖搖頭,默然無語。他知道興福寺巴不得明智光秀被擋在郡山城,興福寺的僧人們可以在郡山城后歌舞升平,哪里會親自上陣打生打死、誰都知道明智光秀的糧食不足,只要稍稍堅守一段時間就會退去。興福寺的上層或許會有出兵的意圖,又不是讓他們親自出手,真正動手的人們認為一個衰落的筒井家才是一個好的筒井家。
一向一揆擄掠大和國,筒井家元氣大傷,其他豪強同樣沒有好過,就算是一戰成名的柳生莊也付出了不少的代價。在眾豪強眼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想要崛起,就要筒井家徹底衰落。聽到郡山城遭到圍攻的消息,這些豪強巴不得郡山城被打得破敗不堪,當然最好將一腔怒火統統撒在郡山城和筒井家的頭上,不要來找他們。
筒井城的眾多人馬在第三城堡度過了不眠的一夜。松倉重信揉了揉眼睛,推了推筒井順政,急哄哄的喊道:“情況不對啊?啊呀,不好,他們是直接攻打興福寺去了。”
筒井順政趴在欄桿上,大口喘著氣,瞪著紅彤彤的眼睛,嘴角咧開來,很想笑,不過想想左右還有人,道:“他們不是來攻打我們的,他們不是來攻打我們的,他們不是來攻打我們的。”
聲音一遍隨著一遍的大。望樓下焦急的等待了一夜的家臣們紛紛歡呼了起來,筒井順政笑不出來,不代表其他人笑不出來,只要不來攻打筒井城,就不管他們什么事情?
歡呼聲響徹全城,唯有幾人臉色焦慮,沒有跟隨著歡呼,看到筒井順政和松倉重信爬下望樓,森好之連連問道:“大人,他們是去攻打興福寺了嗎?我們該如何辦好?”
筒井順政看了一眼森好之,沒好氣的道:“等!”說著甩開眾人向著走去,嘴角微微咧了開來。
眾人看向松倉重信,松倉重信想要一走了之,被纏住了手腳,只得解釋了一句道:“沒有興福寺的法令,我等不得輕舉妄動。”心中想的是誰想去救援誰去,反正他不去。
興福寺遭到攻擊,或許還能夠從中漁利。松倉重信想著什么時候動手才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想著入了神,沒有在發表什么言論。眾人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傻了才去送死。
風水輪流轉,昨夜筒井城失陷的時候,興福寺沒有任何動靜,眼睜睜看著郡山城陷入焦慮之中。現在郡山城的人們搬張凳子看好戲,興福寺敲響了銅鐘,亂作一團。
興福寺,建寺百年間,從未有過毀寺之災。就算是年前一向一揆攻入大和國的時候,其他寺院大多數毀于兵禍,興福寺不僅沒有衰落,反倒是更加興盛起來,僧眾紛紛重新依附,還收回了不少莊園。
興福寺的僧人們認為這是佛祖保佑,是興福寺平日里敬佛所得,不曾想到災禍終于降臨到了他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