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四爺說完,李擁軍和蘇順民則是一臉的失望。薛向窺見二人神情,忙問緣故。
李擁軍道:“朱萬戶的故事,誰不知道。這會兒,且不說老爺子這把年紀還能不能動彈,就這階級成份,也不合適到咱養豬廠做工啊。”
先前,薛向剛聽鄧四爺講述朱萬戶頗為傳奇的一生,心頭大喜,畢竟有這種高人當真是可遇不可求。之后,又見李擁軍和蘇順民翻白眼,以為朱萬戶出了何種變故待或是已駕鶴西行,驚喜轉為惶急。待聽得,李擁軍說是什么年紀和成份的原因,提起的心立時就落回了肚里。他找朱萬戶,最緊要的是弄到養豬的法門兒,又不是讓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親自操刀上陣,來喂豬。至于什么身份問題,在他薛某人眼里壓根兒就沒“成份”二字,又何來問題。
“少扯這沒用的,什么成分不成分的!只要能幫咱把豬養好,就是地主老財,該請的還得請,該求的也得求。“薛向一錘定音后,便招呼李擁軍去組織青壯勞力去金牛山割豬草;吆喝蘇順民去尋韓東臨,組織一幫人,再去縣里的五豐糧站,按社里出面簽的供銷合同,再買些飼料;而鄧四爺則被他留了下來,準備同去洪廟村尋訪朱萬戶。
洪廟村和靠山屯一山一水之隔,一山是金牛山,一水則是田字港。鄧四爺領著薛向橫穿金牛山,斜繞田字港,夕陽西下時分,就到了洪廟村。洪廟村看村落,遠較靠山屯齊整,房屋成排不說,連菜園、水塘也是一家一個,修的極為有致。聽鄧四爺說,洪廟村的養雞場沒破敗之前,可是快活鋪公社一等一的富裕村。就是大王莊也要瞠乎其后,有此門面也就不足為奇了。
兩人一行,鄧四爺在前,薛向隨后,入得村來,光景確也生動。路是平整的泥巴路,路的兩側是兩排整齊的水杉。時不時有牧童騎著老牛,從二人身邊經過,那牧童雖未橫笛短奏,可這鄉間小路卻是不缺絲竹之音。前方趕羊的老倌兒。扯著嗓子正吼著山歌兒。鄉音俚曲。嘔啞嘲哳。薛向這遠到之人雖不懂詞意,可那雄渾蒼郁的聲音,真可謂聲振林木,響遏行云。直入肺腑,令人感慨頓生。
薛向聽得入迷,只顧跟著鄧四爺前行。鄧四爺行到村頭,在一間兩塊破木板堆砌的門前停住。薛向滿腦子還是那蒼涼悲壯的歌聲,一個沒止住腳步,竟撞上了鄧四爺。鄧四爺正伸手要去敲門,猛地受了這股巨力,老胳膊老腿兒哪里經受得住,便朝門板撲去。哪知道那門板年久失修。早已不堪承重,便直直倒了下去。
薛向聽見響動,猛地驚醒,右手急探而出,一把扯住正要倒地的鄧四爺。再一用力,方才將鄧四爺的身子扯直。鄧四爺還沒站穩,眼前便覺一花,前方多了條人影,朝門內鉆去。再看那人影,沖進門里,高高躍起,一把扯斷根繩索,便抱下個人來。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發聲,這會兒鄧四爺才看清那人影兒是大隊長,被大隊長抱下的白發老頭兒,正是朱萬戶。鄧四爺這會兒才反應過來:這,這朱萬戶剛才是在上吊!
薛向抱下朱萬戶后,便打橫了放在地上,一模胸口,還溫著,伸手急掐人中,幾息的功夫,老爺子便悠悠醒了過來。朱萬戶滿臉橘皮,額頭縠紋密布,一醒過來,顧不上問來者何人,便嚷嚷著還要尋死。老頭子掙扎著站起身來,身量倒是不低,墊了腳,又去尋那被扯斷的麻繩兒。
鄧四爺急忙從身后一把抱住朱萬戶,將他按在了一張長凳上,好一陣勸慰,才讓他冷靜過來。接著,鄧四爺一陣咕嚕,便問出了朱萬戶尋短見的原因。
原來,朱萬戶今年已經七十有九,在洪廟村也是老壽星了。可這會兒,才不管你老不老壽星,干不動了,生產隊雖不至叫你自生自滅,餓死在家,但每月就只發二三十斤糧食。老爺子靠著這二三十斤糧食,倒是餓不死,可同樣也吃不飽。因著早年的經歷,挨了組織的批斗,朱萬戶僅有的兒子也跟著遭了罪。自此,兒子就不待見老子,因此朱萬戶也只得單過。要說單過就單過吧,老爺子恰恰和小孫子感情極好。這天,小孫子吵著要買新書包,老爺子沒辦法,背著十多斤糧食在社里換了點錢,買回個書包。小孫子是高興了,沒過幾天。老爺子的肚子受不了了。這朱萬戶是個倔脾氣,餓得受不了了,也不去求人,實在沒招了,便想到了尋死,恰巧就被薛向趕上救了。
說來也是緣分,要不是他家的破門實在夠嗆,恰巧薛向聽著野調,撞著鄧四爺,亦撞破門板。再敲會兒門,耽擱些功夫,老爺子這會兒一準兒得駕鶴西去。
弄清楚老爺子上吊的原因,薛向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掏錢給鄧四爺,讓他去鄰居家買些吃食。片刻功夫,鄧四爺便買回四五個雞蛋,一筒面條。就著這雞蛋、面條,薛向捅著了朱萬戶家的灶臺,給老爺子下了碗雞蛋掛面。
朱萬戶早在薛向煮面的時候,就圍著灶臺打轉轉。待面條裝碗,老爺子辟手奪過,蹲在門檻上,就稀里呼嚕,大吃了起來,壓根兒不知道燙嘴為何物。十秒不到,一海碗面條、五個雞蛋便下了肚。吃罷,老頭子摸摸肚皮仍覺未飽,再去鍋里盛面,國內就剩了面湯?
原來薛向擔心他久餓多食,腸胃易出毛病,就只下了一碗。朱萬戶見鍋里沒了面條,邊埋怨薛向下手黑,五個雞蛋居然只配了一碗面,實在是糟踐東西,一邊又拿過灶臺上的那筒面,打算重新開煮,卻被薛向攔住。
薛向顧不得向老頭子解釋多食的壞處,直接道出來意。誰知朱萬戶一聽,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也似,方才正欲下鍋的面條,也慌忙抱進了懷里,生怕薛向來搶。
鄧四爺也在一邊規勸,老頭子只是不應,勸得急了。便說自己這輩子就是吃了自己老子的虧,學什么不好,學養豬,真是:為豬苦,為豬累,為豬入不了新社會。
薛向沒想到老頭死硬,正無計可施之際,一個扎著沖天辮,虎頭虎腦的小娃娃奔了進來。那娃娃屁股后面的花書包也因跑動,一扭一扭地。料來就是朱萬戶的孫子。果然。那虎頭蛙進門就嚷著要吃雞蛋。說早聞著雞蛋味兒了,要爺爺拿出來給娃娃吃。
方才五個雞蛋全叫朱萬戶一掃而光,這會兒哪里還有。朱萬戶一邊哄那虎頭娃說沒吃雞蛋,一邊又說明天再給蛋。那虎頭娃只是不依。久要未得,便躺在地上打起滾兒來。朱萬戶無計可施,雙手不住地搓褲腿,又拿眼去瞧鄧四爺,意思很明顯:你再去弄幾個唄。
鄧四爺惱朱萬戶不識抬舉,回瞪了老頭子一眼,恨不得將方才被他吃進的雞蛋再掏出來,哪里愿意再給他去折騰。朱萬戶使不動鄧四爺,又可憐巴巴去看薛向。薛向正愁沒機會拿捏老頭子。這會兒好容易逮著機會,也只得硬起心腸,昂頭望天。
忽然,鄧四爺移動幾步,將灶口的幾個雞蛋殼。從灰堆里給踢了出來。鄧四爺這個壞可是使得絕了,那虎頭娃見了一堆雞蛋殼,哭聲越發地響了,滾兒也打得越發圓潤了,嘴里漸漸還有了詞兒。大意是:爺爺有雞蛋居然偷著吃,娃娃再也不跟爺爺玩兒了。
這下,朱萬戶真是慌了神。他晚景本就凄涼,就這個可愛的小孫子承歡膝下。若是小孫子再不理他,還不如方才就吊死算了。雖然是孩子話,可朱萬戶事到臨頭,關心則亂,無奈之下,一拍大腿,說養豬的事兒應了。
鄧四爺知道老頭子雖然脾氣倔,卻是一口唾沫一顆釘,說話算話,不待薛向招呼,便又出門,去了先前買雞蛋的那家,買了雞蛋回來。這回,鄧四爺見大功告成,竟不小氣,用小竹簍,提了一簍子雞蛋回來。那虎頭娃見了雞蛋,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接過雞蛋便朝家里奔去。朱萬戶生怕虎頭娃跑急了,磕碎了雞蛋,慌忙追趕而去。
薛向和鄧四爺緊隨其后,不久,便來到了一座土屋前,老遠便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長臉漢子正在訓斥朱萬戶,訓得老頭子連連點頭。先前,薛向聽鄧四爺說朱萬戶老來得子,料來這位就是他的兒子了。
薛向行到近前,未及說話,那長臉漢子以為他和鄧四爺是朱萬戶請的幫手,來要回雞蛋的,又陰陽怪氣地說了一通。鄧四爺實在不耐,指著薛向,道出他公社主任的身份,那長臉漢子聒噪之音嘎然而止,立時低了頭怯懦不語。朱萬戶也抬頭朝薛向看去,臉上竟是惶恐和驚疑。原來這爺倆早先在隊里,就是主力批斗對象,最怕見官,見著小隊長尚且惶恐,更別提這比小隊長大了不知多少的公社主任。
薛向倒是沒功夫擺官威,和那長臉漢子交待了朱萬戶要去靠山屯住些時日,讓他不必掛心。這會兒,長臉漢子只剩了惟惟諾諾,哪里還有不應。更何況,他從來就不喜歡老頭子,自是樂得薛向把老頭子接走。
打發完長臉漢子,薛向說天色不早了,得急著趕回靠山屯,朱萬戶卻說要回家收拾東西。先前,薛向見過那殘敗的土屋,哪里有值得一帶之物,便說靠山屯都準備好了家什,空手入住即可。哪知老頭子神秘一笑,說聲稍候,便轉回家去,未幾,便奔了回來。薛向并未見朱萬戶手中多了行囊,依舊是空了手,只是腰間多了支黑色的笛子,也不知是何材質,在這斜陽余輝下,老遠便泛著紅光。薛向原以為這是老人奏樂遣興之用,哪知道一到靠山屯,便讓這笛子給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