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煩惱,大約總是孩子還沒感覺到,家長便先嘗到了吧。”
薛老三默默地想道,忽又想小人兒安寧喜樂,二妹,三弟,俏媳婦,都各自平安充實,轉瞬,他心中的惆悵,便又被這溫暖沖逝。
熄了臺燈,雙手交疊,在腦后枕了,薛老三便待入睡,不曾想,他這邊方躺下,樓下傳來砰砰的敲門聲,他趕緊穿了拖鞋,趕下樓來,開門一看,戴裕彬,江方平,宋昆服裝嚴整的站在門前,且戴裕彬和江方平二人,竟各自提溜個頗為厚實的行李袋。
見薛向眼中迷茫,宋昆解釋道:“首長,是這么回事兒,黑水縣磨山鄉拐子李村,今天下午,發生了一起暴力抗法事件,超生家屬打傷了前去做計生工作的干事,又因為拐子李村靠近云錦湖,那邊是有名的敏感地帶,所以地委,行署點名讓您現在過去主持工作,一為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二來,代表地委,行署看望一下受傷的基層工作人員。”
宋昆措辭很謹慎,稱呼也是經過一番考量,才選定首長的,因為叫薛助理,有些不恭敬,叫薛專員,又怕顯得膽怯,思來想去,才定了大伙兒都用的首長的叫法。
要說宋昆如今也是正處級高官,德江政壇有數人物,尋常縣長,縣委書記見了他,也得陪著笑臉,薛向論級別也不過和他平級。
可面對薛老三,宋昆實在是有些提不起氣來,沒辦法,誰叫薛向這位活土匪的戰斗力實在是太驚人,是能直面他宋某人主子孔凡高,并戰而勝之的存在。
且這位薛助理,還有大員殺手,平級克星的勢頭,細細一數,此人來德江不過數月。夏邑,張徹,嚴寬,這三位德江政壇的明星,一一隕落,更離譜的是,這三位都是在將將要跨入行署班子,躍過這位薛助理頭上時,硬生生被他一把從天上扯落,摜在地上。摔了個死翹翹。
這會兒。宋昆甚至在想。屆時,孔專員要是提議送自己入行署班子,哪怕是這秘書長不當了,也絕不能答應。實在是太怕人了。
卻說,宋昆正暗自思量,薛老三笑道:“我知道了,這點小事,秘書長打個電話來就行了,干嘛還親自跑一趟。”
“言重了,言重了,什么秘書長,還沒上任呢。再說,就是上任了,首長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聽得舒坦。”
瞧見薛向沖自己微笑,還說著客氣話。宋昆渾身發冷,趕緊道:“既然通知到了,首長沒事兒,那我就先去了。”
待薛向點頭后,宋昆掉頭就走,行得太急,步履都有些凌亂了。
“宋秘書長這是怎么了,跟喝了酒似的,來時可不這樣啊。”戴裕彬瞧著宋昆的背影,打趣道。
“還不是首長這同級殺手的名號,太過瘆人,人宋秘書長現在級別上來了,自然得警惕啊,沒瞧跟咱首長說話時,聲兒都變了。”
江方平雖是打趣,可語氣里盡是輕蔑。
沒辦法,自打宋昆確定登位行署辦主任后,如今的行署辦,上從副秘書長,下到跑腿的科員,只要是個人,這心里就沒有平衡的,而官職越高,年紀越大,這份不平衡就來得越強烈,江方平正是其中一員。
試想,他江某人兢兢業業在行署辦干了十多年,也不過是區區副處級副主任,連副秘書長都沒掛上,反觀這位宋秘書長,五年前不過是區區一副主任科員,在秘書辦端茶倒水呢,如今可好,五年三級跳,一家伙成了自己的領導,誰能順了氣,那還真是圣人了。
“什么同級殺手,你江主任什么時候,也學會給人起外號了。”
薛老三撇撇嘴道,心頭也是無奈苦笑。
官場到底不是江湖,弄出外號來,且是這種血腥氣彌漫的外號,確實說不上美事兒,當然,江方平道出那外號,套在方才的語境里,乃是有奉承的意思,這會兒,卻是不好再說出口,唯有訕訕不語了。
“你們二位大包小包的這是做什么?”薛老三的目光再次在二人手上的行李袋落定。
“當然是跟您下磨山啊!”
瞧見薛向眉頭微皺,戴裕彬解釋道:“首長,您不會以為咱們這會兒往黑水那邊趕,當夜就能解決了問題,白天還能攆回來吧,渾不是這么回事兒,云錦那邊亂著呢,只要是出事兒,就沒有小的,不折騰幾天,是脫不了身的。”
“不好!”
江方平狠狠帥了雙袖子,“好狠的算計,周書記,孔專員這樣干,不怕叫人齒冷么,陳老板和李老板的投資,明明是首長拉來的,明天兩位投資商到來,卻連夜安排首長出差,這不是裸地搶功么?”
江方平到底不簡單,薛老三皺眉,正是為了這事兒,不過,這會兒,他早釋然了,這周、孔二位,都是真正的政客,做出這種事兒,有什么稀奇的,反倒沒干出這把戲,反倒讓人驚奇呢。
“算了,只要德江人民得利就行,不想別的呢,你們等會兒,我先回去打個電話,稍后咱們就出發。”
交代一句,薛老三便朝樓上行去。
江方平則去調車,戴裕彬跟上樓來,幫著薛向收拾行囊。
薛向兩個電話完成得極快,合起來竟然沒超過一分鐘,掛了電話,薛老三眉間的死疙瘩結得越發大了。
戴裕彬收拾行囊的當口,耳朵也沒閑著,倒是聽清了薛向的電話分別是打給誰的,寬慰道:“這鐘點兒,許是兩位老板真外出游玩了,咱們到了磨山,再去個電話就是。”
薛向何等腦子,哪里需要這等沒營養的安慰,他分明就意識到事情徹底大條了。
原來,他方才的電話,正是打給陳,李二位老板的,因為他今晚要出遠門,明天自然不能在德江迎候,而這兩位老板又是他薛某人拉來德江的。
漫說是投資商入境了,便是尋常人家,你邀請了朋友來家,結果你自己反倒不能在家,這就是極大的失禮了,所以,薛向打給的兩個電話,正是為了解釋此事,同時也為致歉。
當然,更大的用意,卻是要探探李,陳二位的口風。
因為,今天中午蕭依依的電話,說省委宣傳部的突兀指示,讓的放映新聞上不得省報,只能上晚報,已經引起了薛向極大的不安,懷疑省里要插手了。
所以,借這電話的機會,他想從李,陳二位的口中探探,看省里是否真的開始運作了。
可哪知道,電話的結果,卻是比探出口風來更差,因為李,陳二位皆未接聽,都是秘書代接的。
按說,秘書接聽,本也說不上特別反常,就像戴裕彬所說,沒準兒兩位老板結伴出去悠游了,可薛向聰明的腦袋,還是察覺到了不正常。
因為以那日談合作的熱度,李,陳二位老板即使不在,他們的秘書也當在掛電話時,說上一句“稍后轉告老板,讓老板給您回電話”,或者來上一句“老板大概什么時候回來,到時您再打過來”,這幾乎是最正常,也最和符合常理的商務回復了。
可偏偏這兩句話,薛老三都沒聽到,有的只是客氣的敷衍,和敷衍完毫不猶豫的掛電話。
蛛絲馬跡,恰恰最容易顯現本質,薛老三就像個高明的偵探一般,只寥寥數語,他就判斷出這回的招商引資,只怕要出大漏子。
“行了,別的事兒,咱也顧不上,先顧眼下吧。”
說罷,薛老三撂了電話,又瞅見戴裕彬正在往一個碩大的帆布旅行包里,狠命地塞壓,將長形的包裹,楞生生擠成了圓球,趕忙道:“小戴啊,磨山那邊的情況就算再嚴重,咱們也不至于在那兒住上十天半月吧,你給我帶一套,夠換洗就成了,別的沒用的,都撤了,都撤了。”
“薛向怎么說?”
宋昆一只腳還沒踏進辦公室的大門,孔凡高就開口了。
宋昆卻是沒急著答話,眼神兒忽然打在室內另一個人臉上,怔了怔,方張開嘴,卻不知如何言語了。
一來,室內另一人正是他的前任張徹,自己取其代之了秘書長職位,陡然相見,心里難免咯應。
二來,他忽然想到,方才交代完事兒,壓根兒不曾等到薛向回答,就惶急遁逃了,實在有些丟臉。
孔凡高以為宋昆只是見了張徹,有些抹不開臉,微笑道:“怎么,小宋,連你張叔都不認識了?”
宋昆急忙沖張徹伸出手來,恭敬道:“張叔我怎么會不認識,只是這個鐘點兒,瞧見張叔,有些愣神兒。”
嘴上如是答話,宋昆心中卻是飛快地思忖著孔凡高此刻的心思。
若他沒記錯的話,這是孔凡高生平第一次對張徹如此客氣,順著這種客氣推理下去,再想到張徹今日之遭遇,很快,宋昆就從孔凡高對張徹的語氣中,提煉出了愧疚二字。
再繼續想下去,他忽然再聯系到孔凡高的脾性,很快,他又將這愧疚二字給抹去了,畢竟孔專員這種冷硬性子,如何會對下屬產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