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愿意當一個傻瓜。可回想前塵往事,俞清瑤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回到芷萱院后,滿心的怒火、痛悔與傷心,差點讓她失去理智——真想直接沖到無畏居,把一切都撕開來,質問個清楚。
好在不是真正的十歲幼女,前生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來了,僅存的一絲清明阻止了這種瘋狂的想法。
俞清瑤開始冷靜下來思索。
錢氏此人,出身卑微,靠著千載難逢的運氣救了皇帝,還很有自知之明的拒絕入宮。平心而論,品格是值得欽佩的。即便沒有血緣關系,清瑤捫心自問,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老人孤苦無依,死得凄涼。
她不后悔為錢氏養老。而是憤怒,三年侍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錢氏怎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婷瑤欺辱踐踏,還奪走了辛苦賺來的銀子?
非是她算計銀錢,錙銖必較,而是當時的情況,十兩銀子是全部的積蓄。娘家垮臺,沒有夫家,靠著十兩銀子買上一二畝田地,那她下半輩子也算有所依靠了。一旦被婷瑤奪走,錢氏就沒想過,她將來怎么生活?靠著天天給人漿洗衣服,換得一日三餐嗎?
也許想過……只是不在乎吧?畢竟不是親孫女,管那么多干嘛!
人心都是肉長的,錢氏的心,真真比鐵石還硬啊!親祖母一樣侍奉,也不曾捂暖一點!
越是深思,越是覺得徹骨的悲涼,凍得人如置身與冰天雪地之中。
心氣郁結,加上外感風寒,第二日俞清瑤便纏綿病榻,起不來了。外人只以為她昨日被雪瑤一頓排揎,面子上下不來,所以“借病”躲著不見人,沒怎么放在心上。雪瑤聽說后,更是得意。她是二房嫡出,身份本應比其他姊妹更尊貴,偏偏三妹妹因母家是侯府,硬生生踩她一頭,怎么不氣憤?
本想叫上婷瑤,再去芷萱院奚落一番,被二太太阻止了。
“做人做事要留一線,”當母親的如此勸導女兒,“三丫頭本就體弱,你這一去,口舌上必不相饒,真把她氣個好歹,怎么辦?她一向心氣高,那碗沙湯潑到她裙子上已是夠了,再不敢跟你爭什么。若逼得太過,她一病嗚呼……”
“那她母親從安慶侯府帶來的百萬嫁妝,我們可再動不得分毫!統統都歸俞子皓那小子手里了!內宅外宅不同,到時候再想從中挖點什么,難!不如留著她,但凡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不經過我的手?”
二太太得意道。雪瑤聽了,睜大眼,明媚閃亮的眼睛眨了眨,會意的點點頭。然而,心中對病怏怏的三妹妹更添一層惱怒——都是一家子姐妹,憑什么她這個做姐姐的,要靠著妹妹份例中漏出來的一星半點啊?
……
俞清瑤病了三日,雖然體弱,卻不似從前什么也吃不下。胡嬤嬤給她端來的小米粥、燕窩,都吃光了。她知道,好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否則,她憑什么報仇,怎么活到親眼看著害死她的仇人,落得應有下場的那一天?
這一日的午后,太陽光芒穿過樹冠龐大的刺槐樹,灑落一地溫暖,俞清瑤在床榻上淺眠,忽然聽到有人在外叫罵,聲音由遠及近,嗓門大得想聽不見都不行。
“……你個遭瘟的老東西,隔著兩里地也蓋不住一身的豬瘟味……穿上綾羅插上金冠就以為自己是老封君了,扯你娘的臊,也不撒潑尿照照自己~陪也不配!”
這是罵得誰?好兇啊!俞清瑤用手臂支著身子,凝神細聽,
“……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拿著金鑲玉,你當驢肝肺!俺家大小姐堂堂開國勛貴之后,也容的你一個上五代沒出一個讀書人的匹婦糟踐?什么狗屁玩意!一窩子忘恩負義、吃里爬外的狗東西!”
“老姐姐,你消停點吧?這里可不是你撒瘋賣傻的地方!”
“老婆子什么時候撒瘋了?你們都睜大眼瞧瞧,老婆子頂天立地,生平不做虧心事,說的話一口唾沫一個坑!有半點虛言,就天打雷劈,舌頭里生個疔,爛死在喉嚨里!”
披上衣衫,俞清瑤站在院中,遙遙看到一個老婦對著無畏居的方向,掐腰大罵,花白的頭發有些亂了,在風中飛舞,那氣勢強悍得……猶勝于圍著的十多個婆婦。
“你們也不是好東西,整日架橋撥火兒,挑弄是非,一個個黑了心肝、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他娘的春夢了!姑娘倘或有個三長兩短,豁出去臉面不要,一個個拼死算完!”
似乎畏懼她的身份,沒人敢拉扯,只是好言相勸。“嬤嬤,好歹留些臉面,罵我們下人沒關系,只別驚擾了老太爺。”
“……驚擾了又怎地?當年他在楊家村被瘟疫感染,病得三魂丟了七魄,是老婆子不怕瘟疫,奉了老侯爺的命代為照顧,若沒老婆子,他早死了!現在還能舒舒服服的養老?老婆子罵了他兒媳幾句,怎么,不準啊?要殺老婆子的頭?來啊,殺啊~我看看外面人怎么說他恩將仇報!”
俞清瑤怔怔的,半響才反應過來,“這是……我院里的,楊嬤嬤?”
胡嬤嬤低低的應了一聲,“是,姑娘,她是夫人的奶嬤。一向不大管事,也不當差,不知怎么今天出來了,見人就罵。上上下下罵遍了。”
靜靜聽了一會兒,果真是罵遍了。從老太太錢氏的“粗鄙愚笨”,到大太太“偽善清高”、二太太“貪婪成性”,及至小一輩的雪瑤“淺薄驕狂”,俞子軒“徒有其表”,俞婷瑤“欺軟怕硬”,后面還有“懦弱無能”“自私自利”,老太爺也被罵“識人不明,齊家無術”。
俞清瑤一向厭惡女子撒潑罵街,總覺得連最后一絲矜持都拋卻的女子,面目可憎。可今日,她重新見識了——原來罵人也能罵的理直氣壯、天經地義!
楊嬤嬤罵得痛快,更罵出了她的心聲,把她不能說出口、不能表現出來的心思,淋漓盡致的罵出來。
好奇怪,這樣彪悍的人,為什么前世她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