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居養氣、移養體,可憐三十多年的貴婦生涯,并不曾把錢氏性情中的粗鄙本質磨掉。平素兒孫們承歡膝下,還看不出來什么,今日她一動怒,眉毛倒豎、眼眶突出,張口就是臟話,什么禮數、規矩全然不顧,活脫脫又是當年的屠戶女。
今日來的眾位女賓,都是出自亳城小有名望的家族,要么自己夫君、母家是官宦,深知“臉面”之重要,哪怕恨得咬牙切齒,面上也會裝得無事人一般。誰也不至于當著滿堂賓客發作——何況是對嫡親的孫女兒?有心勸,可不知如何勸,只能拿眼睛掃著俞家的太太姑娘們。
大太太是守寡的人,今天是被二太太特意拉著來的,美名其曰“散心”,見此情形,不由得露出憂容。雖跟二房不和睦,可現在丟的是整個俞家的里面!將來她兒子執掌家族,萬一因此事被人詬病怎么辦?急忙站起來,
“老太太且慢生氣。此事究竟如何,還請大夫來說個明白才好。若冤枉了三姑娘……”
“你給我閉嘴!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管好你自己房里的事就夠了。”
錢氏如今最寶貝的就是安氏肚子里的孩子,說句土話,天王老子來了也要讓一讓,何況不討人喜歡的侄媳婦呢!這個關口上,誰撞上都會見識她炮仗似的脾氣。
無端端受辱,大太太臉色一白,手里緊緊握著素白綾的帕子,虧得她好涵養,生生忍下了,“三姑娘是老太太的親孫女,自然歸老太太管教。”說罷,便柔順的退回。
二太太是商戶女兒,出身不高,又貪婪無度,眼界……自然也高不起來。見大太太受氣,她十分得意,又看俞清瑤獨獨站在中間,被人指指點點,心中想,哼,這下三姑娘的名聲壞透了。相較下,她的女兒雪瑤,又漂亮,又乖巧可愛,不就突出了?她只想看戲,半點出頭的想法都沒有。
“快說,你都跟你四嬸說了什么,害得她動了胎氣?不說是吧?”
又一盞茶碗飛過來,幾乎是擦著俞清瑤的腿過去,砸碎了,濺濕了裙擺。
胡嬤嬤眼看著老太太發作,指甲都快掐進掌心里,恨自己身份低微,說不上話。
正在這時,大氣也不敢出的眾位仆婦后,出現一個有點駝背的老婆子。怪了,連長房的大太太也勸不住的怒火,在此人露頭后,竟然收斂了。
錢氏背后發涼的看著突然出現的楊嬤嬤,“你、你怎么來了?”
“老婆子,是來辭行的。老婆子老了,聽到風聲就是雨,縱然有心也無力——干不動了,不如回家享清福去。橫豎姑娘連入土的喪葬費用都賞了,還有什么不好的。這不,特意來跟老太太,姑娘道一聲珍重,后會無期。”
“你要走?呃,好,好!”錢氏慌忙擺手,“三丫頭不是賞了你百畝水田,回去養老好!”
楊嬤嬤的魚泡眼稍微一抬,注視了一眼錢氏,嘴角露出一絲不屑,隨后又轉向俞清瑤,
“小小姐,你是小姐的親生女兒,是老侯爺的外孫女,當知道,安慶侯是開國靖江王一脈,血統之高貴,僅次于皇家,與文、元、趙、齊、彭、阮、王、謝八大家并列。平時為人處事多掂量掂量,若是丟了祖宗的臉面,可不配自個兒身上流的血!”
俞清瑤聽得一熱,心中有感,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思,仍禮節恭敬的,“清瑤明白。”
楊嬤嬤說完這句話,對在場的賓客連看也不看,便抬腳走人了——她走后很久,俞清瑤越思越奇怪,后輾轉打聽,才知道楊嬤嬤的豐功偉績。
錢氏為何奈何不了楊嬤嬤,甚至隱隱有些畏懼?原因簡單,錢氏殺過豬,女子中算是膽量頗大的,可跟殺過百八十人的楊嬤嬤比較起來,實在小巫見大巫!年輕時候,楊嬤嬤一雙燒火棒,擋住了多少暗中謀害安慶侯的不軌之人?后來年老了,留在俞清瑤身側,未嘗沒有一面養老,一面看護外甥女的原因。
平素不公、冷漠些,倒沒什么,可剛把茶碗擦著俞清瑤身側丟過去……這不,變相的警告就來了么?
……
錢氏再不敢破口大罵了,直直看著楊嬤嬤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松了口氣。這么一耽誤,那給安氏看病的大夫便出來了,弓腰笑呵呵的,“四夫人無礙,許是午飯吃多了,有些撐的慌。又喝多了茶水,一時氣息不順,也是有的。若是不放心,老朽開了方子,吃上一副瞧瞧?”
二太太連忙問,“當真不要緊?”
“呵呵,千真萬確!老朽行了三十年的醫,這點眼力還是有的。”確實,以他的行醫經驗來說,一般說孕婦身體康健、胎兒無事,都會引得孕婦家中上下歡喜無比,高興下賞了個一二兩銀子的也有。可今天……怎么怪怪的?
俞清瑤將捏著的拳頭一寸寸漸漸松開,眉眼也恢復平淡。
她不生氣,一點也不生氣,早知道錢氏是什么人,也知道二太太、雪瑤的本性,有什么值得生氣的呢?話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勸自己,可心中仍縈繞著一股恨不能將一切燒毀、擊垮的憤恨!
憑什么,憑什么這樣待她!
想要離開俞家的心思越來越迫切,她現在根本無法跟錢氏共處一室,每每看到那張貌似慈善、內里狡詐陰毒的臉,就有噴毒汁的想法。
也快了,距離錢氏生辰只有半個多月了,她要好好謀劃一番。
真是諷刺,只有借助錢氏的生辰,才能徹底的遠離錢氏……
老太太知道安氏無恙,囑咐了一大通,又恢復了端莊慈愛的“老夫人”。對在場的客人和和氣氣,命戲班子繼續唱下去,可看到她另一張面孔的女賓客們,誰心理還沒個小九九?便是有對雪瑤鐘意的,見到錢氏的性格,也不敢求娶據說是酷似錢氏的雪瑤了。
二太太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不方便拉下臉,呵呵笑著,上前拉俞清瑤的手,
“這會子好了,大夫說清楚了,真不關三姑娘的事。快,隨我跟老太太看戲去。一年到頭,難得看幾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