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藏在蔥綠纏枝紋鑲邊袖內,用指甲狠狠按住虎口,俞清瑤才忍下了突然而來的驚嚇——不僅僅是吃驚李馨所送的花樣實品出現在元清兒的發髻上,更被那一霎那的洞明,嚇了一大跳!
若沒這根簪,把一切都串聯起來,俞清瑤打死也不能相信周芷苓想自己尋仇,竟然也有小醉樓在背后搞鬼!
她們還真是陰魂不散啊,為了要自己的性命,無所不用其極!連皇帝身邊的女官都能收買……等等,元清兒可以不顧她們之間的少年相交情誼,可皇帝陛下怎么允許身邊人跟小醉樓有不清不楚的關系?他能容下?帝王的心,有那么寬廣?
或許,俞清瑤忍不住從另一個角度猜測,這根本是皇帝的示意?元清兒是在皇帝的默許下,與小醉樓發生交往……
如此,便都能說得通了!廣平皇帝早有收服小醉樓為己所用的想法,早前不是讓自己進入金陵女院讀書?結果自己雖然連闖三關,最后卻拒絕成為小醉樓的主事人。盧卉出身卑微,行事帶著一股小家氣,成不了器,那還有人比元清兒這個出身尊貴,且狐假虎威——少說能借皇帝三分威勢的女,更適合么?怕小醉樓是巴不得能勾搭上她!兩者一拍即合!
這不過是一霎那的功夫,俞清瑤就豁然貫通了。因此她原打算跟元清兒說清楚——斷絕情誼,至死不要往來,狠狠掐著虎口,忍住了,虛與委蛇道,“這不是你的本意。”
元清兒并不是來道歉、懺悔,然后求得俞清瑤原諒。讓兩人的感情恢復從前的。她不過是表達態度,讓一些別有用心者知道她不是那么好利用的,順便讓祖父祖母定國公夫妻相信她的誠心——兩位老人家對俞清瑤總有一份不同,目前階段她絕對不能失去母家的支持。
當然。還有一份說不出的陰暗心思,若俞清瑤心中含恨,說不得她就要多加防范,明面上對付自然不能,但一有機會,必然要踩上幾腳,讓其翻不了身。無法報復她。
可親眼見了,只覺俞清瑤穿著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立領長襖,翠眉輕描,不施粉黛,病弱中帶著虛弱無力,那受傷的臉頰蒙著一層紗布,雖然看不到傷痕,可畢竟是經過太醫診斷過無法痊愈的傷疤!怎樣的猙獰……可以想到的。
不知怎么。她原先的心思竟然消失不見,竟然不敢抬頭看,有些良心發現——俞清瑤從來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兩人以前的舊時光。在眼前回放,那時的輕松、愜意和愉快,是她記憶中極少有的。
短暫的尷尬。
還是俞清瑤強撐著,努力維持一個勉強的笑意,“多謝你來送我。唉,以前便跟你說過,我這個人三災八難的,身邊多有小人作祟,你只不信。現在可信了吧?靈芝郡主身份高貴,恨我入骨。只能躲避了。你在京城消息廣,什么時候聽她嫁了,再不能為難人了,也告訴我一聲。”
“嗯!好!”
元清兒連忙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只略微看了一下蒙著紗布的半邊臉就不敢再看。急急的把禮物送上,稱自己宮中還有瑣事,便離開了。
等她走后,俞清瑤與景暄才再次踏上路程。搖晃馬車里,小夫妻彼此牽著對方的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路上無事,兩日很快過去。第三天到了一處驛站,俞清瑤思索了許久,才將小醉樓的事情對景暄和盤托出。
“當初我娘的身份揭露,我在京城內步步艱難,恰逢陛下下旨讓我去金陵書院讀書,便沒有多想的去了。誰知道……”
景暄摟著嬌妻,輕輕拍著她的背脊,聲音透著一股失望,“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小醉樓的存在我早知曉,但不知她們竟陷害了你這么多次?你那次湖中落水,是她們故意?還有迦楞寺你被刺,禁宮之內被周芷苓刺傷?”
“不是存心瞞著,而是我與小醉樓的關系一團亂,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好!”俞清瑤無奈的回答。
平心而論,有這樣一個維護女人權利的組織,還有這么大的能量,俞清瑤是很歡喜的。她前世受夠了被人欺負,也知道很多貧民女命運凄慘。若當時有人能夠出面救助,那會挽救多少善良無辜的女人啊!
可小醉樓已經偏向了建立者最初的意向,變成獲得巨額財產、內部掌權者爭權奪利的組織。它的存在,不僅沒有幫到無辜人,反而要如自己這樣無關的人。它沒有任何道德恥辱,世俗的約束規矩對小醉樓內部的人來說,不存在,且敢于踐踏法律,因內部不乏占據高層的,十分危險。
俞清瑤很擔心,這個組織最后會變成可怕的……到底是什么,她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如自己阻止不了,那就遠遠的避開吧!
景暄嘆息的摟著妻的肩膀,深深的皺著眉,
“有一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嗯?什么事情?”俞清瑤惴惴不安。她有預感,尋常小事景暄不會這么鄭重。該不會是小醉樓早就瞞著自己,跟景暄聯絡過了吧?
“先先孝慈皇后留下契書中,有一大部分財產都指名給了你。岳父只公開了一部分,還有一小部分,他交給了我,囑咐我等你醒過來后自行處置。這些日你那么忙,就沒有說。”
景暄一邊說,一邊吩咐人把他收著的黃楊木匣拿過來。俞清瑤帶著迷惑的心情,打開一面,頓時眼睛都要凸出來!
這這……她看到了什么?
一疊官府蓋章、有中人、有保人的地契中,那一張大大寫著金陵書院的,不是她看錯了吧?
不僅是金陵書院,女院,乃至那幾座山峰、湖泊,名義上都是她俞清瑤所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暄有些傷感的說,“我查過一些舊事。小醉樓應是流傳至前朝,最初是一些前朝的宮女低等妃嬪,典當了自己的首飾,組成了最初的‘小醉樓’,目的是救助國破之后流亡在外,飽受迫害的宮人。隨后,新朝初立,有一些宮人回到宮廷,她們一輩都生活在宮中,離開宮廷也不知怎么活下去。”
“也有部分不愿意回去的。她們就扎根在民間,但一直沒有跟宮中的人失去聯系,若是遇到品貌優秀的女孩,就通過自己的關系送到宮中。如此一代一代,宮外的人得了好處,而宮里的人也需要忠心的人手,總比不知來歷的人更放心。算是各取所需。”
“直到……先孝慈王皇后的出現。她發現了身邊女官的秘密,深深知道宮內宮外串聯起來的傷害,更知道其中的巨大商機,便想著自己完全控制。她不出面,派了一個人去小醉樓打理一切事務……”
俞清瑤福至心靈,忽然開口,“那個人,不會是我祖母吧?”
景暄點點頭,“不錯!”
除了出身民間、機智無比的林謹容,還有誰更能勝任?那王皇后也不是平白把巨額財產轉讓給俞清瑤的,實在是因那些東西,掛靠在她名下,真正的主人是林謹容!
只有林謹容最知道其中的運轉,否則她能得到的不過是一些死物,怎么比能下蛋的金雞更好?
若林謹容背叛她,先皇后雖然能在上消滅,可自己也要付出巨大代價——幸甚背叛的事情沒有發生,林謹容死在王皇后之前。不到半年,王皇后也過世了。她死前害怕巨額財產會引來不明覬覦,加上發現皇帝對林謹容的愛意,就故意立下契書,蓋了自己的私章,統統留給林謹容的唯一孫女。有皇帝的保護,她的嗣才能安穩。可惜,皇帝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一番設計統統打了水漂。
這個秘密,若不是長公主的緣故,景暄不會知道,俞清瑤就更不可能知曉了。
沒想到親祖母居然做過小醉樓的主事人,俞清瑤聽了,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她可以想象,滿腹仇恨的祖母不是第一個偏離“小醉樓”宗旨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定利用小醉樓做下了不少陷害榮國公府、對付俞家本家的事情。
真是一筆理不清的糊涂賬。
現在想起來,俞清瑤當真不知道前世一無所知的自己,是不是在“享受無知的幸福”了。
與此同時,京城內俞清瑤的生母沐天華卻陷入了苦悶中。她如今的日不大好了,親生的兒女都不貼心,娘家安慶侯府降爵,短時間內緩和不過來,最最重要的是她真愛的那個男人,因側妃有喜,本就有限時間能留給她的就更少了。
人就是如此,當初在逍遙別墅,什么都不想,每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她只等著端王來罷了;可在惠太妃面前過了明路,再不用遮遮掩掩,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韶華將逝,再不抓住一點能控制的,怕是只有孤獨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