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遠征眉梢一挑,心里倒也不是很意外。下書網東方巖是外來的空降書記,他在新安市沒有根基,他提拔和重用扶持的都是之前在新安市被邊緣化的人。只是他旋即覺得有些詭異,市委分兩次調整鄰縣的班子,調整幅度還這么大——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一個常務副縣長、一個普通副縣長、再加上龔翰林這個擬上任的宣傳部長先后要到任鄰縣,這只能說明兩點——
第一,市委對鄰縣的黨政班子非常不滿意;第二,鄰縣的班子出了大問題,出問題的雖然是一個常務副縣長,但恐怕牽連出來的內幕并不淺。
彭遠征心里暗嘆,之所以說官場之上很容易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同盟,主要因素就是一個領導的,往往隱喻著一個小團體生態的腐化。所以,一旦往深里挖,幾乎都是拔出蘿卜帶出泥。
龔翰林拍拍他的肩膀,跟他摟著棒子走到市委機關辦公樓的門口,又壓低聲音道,“遠征,這一次鄰縣的案子驚動了省紀委領導。據說省委徐書記親自作了批示,要求市紀委在省紀委的督促下嚴查嚴辦,一究到底。”
“我在省紀委有個熟人,我得到一個消息說,鄰縣這位老兄之所以被搞下馬,跟你們區里這位區長大人有關。”
彭遠征一怔,“跟蘇區長有關?不會吧?”
“你們這位蘇區長在鄰縣就是常務副區長喲,出事這位接了他的班才幾個月時間就出事,你說蹊蹺不蹊蹺?”龔翰林意味深長地輕輕道,“有人說。是出事這位上了臺就急不可耐地要把蘇羽寰抓的幾項工作推倒重來,惹惱了蘇羽寰。找準他的把柄狠狠給了他一刀!”
“所以啊,遠征,這位蘇區長不簡單喲,看上去溫文爾雅,其實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我聽說你跟他不太對付,你可要小心一點!”
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微微笑道,“謝謝老領導的提醒,我心里有數了。”
跟龔翰林分了手,在趕往鎮里的路上。彭遠征坐在車里一直在想鄰縣的這起貪腐案。他越想就越覺得不簡單。其中似乎有些紛紛擾擾的頭緒集中向某一點。
可想來想去卻始終理不清頭緒,索性就不再想,左右是鄰縣的案子,應該與他八竿子也打不著。
回到鎮里,鎮里干部對彭遠征的態度明顯又比以往恭謹敬畏了許多。彭遠征要兼任區委常委的消息早就傳回了鎮里——級別和職位的變化。最能提升領導干部的個人權威,身在官場,對于高層權力的敬畏感幾乎是天然的。
彭遠征一邊上樓,一邊笑吟吟地跟鎮里干部打著招呼。路過李雪燕辦公室的時候,李雪燕站在門口輕輕笑道,“恭喜你了,這么快就升任副縣級,還進了常委班子。”
“還是在鎮里工作,就是進了常委。也沒啥。”彭遠征笑著停下腳步,問道,“雪燕,小學校整合的方案報給區里沒有?”
“還沒呢,我本來想等你回來簽上字再報,可現在看來。先不忙報了吧?”
彭遠征一怔,“為啥?”
“你要進常委了,等你的組織任命下了再說吧。到時候你在區委,咱們鎮里這事兒通過也容易一些。”李雪燕狡黠地眨了眨眼,湊過去嘻嘻笑道,“話說彭大書記,你都進常委、提副縣級了,我這個副鎮長是不是也該轉正了?”
李雪燕當然是開玩笑。不過她一向沉穩干練,風風火火,一副女強人本色,很少在別人面前露出這種調皮的小兒女之態,彭遠征一時間看得有些“發怔”,他凝視著李雪燕那張近在咫尺的清秀臉蛋,眸光里光彩凝結。
李雪燕俏臉緋紅,扭頭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關緊了門。
彭遠征坐在辦公室里,靠在椅子背上,閉目養神,想著李雪燕的事情。李雪燕雖然是開玩笑,但也深深觸動了他。
作為一個女同志,李雪燕扎根鄉鎮這么多年,早該被提拔了。說實話,像李雪燕這種有能力、有擔當、能吃苦的官場女性并不多見,她出任云水鎮鎮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彭遠征斟酌良久,決定等自己組織任命下達,便找機會跟秦鳳好好談一談,然后在區委常委會上提一提,無論如何,先把李雪燕扶正了再說。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過來,田鳴一邊叩門一邊喊道,“彭書記!”
“進來,田鳴,你慌慌張張地干什么?”彭遠征皺眉道。
“彭書記,蘇區長帶著區里的一些領導來了,沒來鎮里,直接去了信杰企業集團的電器廠工地……吳鎮長打回電話說,他還帶了市電視臺的記者,正在現場拍攝節目。”
田鳴急急道。
彭遠征霍然起身,心道蘇羽寰又來干什么?區府辦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這個蘇羽寰做事從來就是這么不按常理出牌嗎?
“走,我們去看看!”彭遠征大步走出辦公室,下樓喊上司機老黃,驅車直奔電器廠工地。李雪燕也不敢怠慢,也帶著幾個干部,隨后趕了過去。
工地外圍,彭遠征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頭戴白色安全帽,正站在工地邊緣部位接受電視臺采訪的蘇羽寰。而在電視臺記者的身后,則圍攏著幾個區府辦和廣電局的官員。
彭遠征回頭與李雪燕交換了一個眼神,吳明獷和施萍匆忙跑回來喘息道,“彭書記,蘇區長來得急,我們……”
彭遠征揮了揮手,也沒有跟吳明獷和施萍說什么,奔著區府辦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孔祥君就走了過去。
“孔主任。”彭遠征淡淡地伸出手去。
孔祥君扭頭一看是彭遠征,臉上立即浮起一絲恭謹和諂媚的笑容,地跟彭遠征握手,態度比以往起碼熱情了十倍有余。
其實也難怪。彭遠征即將出任區委常委,在常委會上就有投票權。孔祥君要想再進一步,彭遠征固然說了不算,但如果要投反對票,也對他很不利。
“彭書記,我正想跟領導匯報呢。”孔祥君媚笑著湊過來低低道,“省電視臺的人來區里采訪蘇區長,蘇區長提出要深入經濟發展一線,就定了你們鎮里的工地。信杰企業集團跟云水鎮合作的這個項目也算是區里93年的重點工程之一……”
孔祥君小心翼翼地解釋著。如果彭遠征沒有“區委常委”這個準頭銜,想必他又是另外一種態度。
彭遠征沒有計較和在意他的前倨后恭,只是訝然道:“省臺來采訪蘇區長?”
“是這樣啊,彭書記。省臺最近推出了一個改革開放區縣行的專題節目,蘇區長是省臺定下的采訪對象之一,本來說要下個月才來的,后來蘇區長跟省臺溝通了一下,就把我們區的節目提前到這個月。”
孔祥君笑著回答。
彭遠征哦了一聲,也沒再問,靜靜地站在那里旁觀蘇羽寰接受省臺采訪,在幾個記者的要求下,不斷擺拍,不斷拿著各種“動作”。
蘇羽寰站在原地跟省電視臺的記者說說笑笑,孔祥君笑吟吟地跑了過來,向彭遠征道,“彭書記,電視臺的記者說要補拍幾個展現當地群眾收入提高生活富裕的鏡頭,蘇區長指示說讓鎮里配合一下。”
彭遠征哦了一聲,“怎么配合?讓他們來跟我說!”
蘇羽寰陪著幾個扛著攝像機的記者也走過來,蘇羽寰掃了彭遠征一眼,微微一笑,“遠征同志,省臺的記者說要補拍幾個鏡頭,反應一下咱們鎮里老百姓的生活,你找幾個人幫著搞搞……”
彭遠征也笑笑,“蘇區長,配合沒問題,只是怎么個配合法,還請省臺的記者同志明說吧。”
一個30多歲的男記者似乎是節目組的負責人,他望著彭遠征笑道,“先去一戶人家看看情況再說,最好是找一家家庭條件比較好的,這樣上了鏡頭也好看。”
彭遠征立即安排了云水村的一戶群眾。一干區鎮官員,包括彭遠征和蘇羽寰在內,帶著幾個省臺的記者趕了過去,這些記者扛著攝像機對著人家家里一陣猛拍,最后那領頭的男記者又笑道望著區鎮官員,“哪位領導帶著現金?多拿些出來給我們當當道具。”
孔祥君立即跟幾個區府辦的人湊了一千多現金出來。男記者將一摞現金遞給這戶人家的女主人,笑著:“大嫂,你沖著鏡頭數錢就是,要面帶微笑,不要看我們的鏡頭,要看你手里的鈔票!”
彭遠征當場就有些生氣了。他也是干宣傳出身的人,怎么能不明白這些省臺的記者讓人對著鏡頭數錢是什么意圖——老實巴交的農民美滋滋的數錢鏡頭,更加烘托出新聞的“看點”和“亮點”;也或許唯有此,才能表達出農民富裕起來的喜悅之情和“感謝政府”的感激之情。
作為曾經的宣傳運作高手,彭遠征對這種現場擺拍并不陌生,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凡事都有個底線——把老百姓當道具讓之在鏡頭前數錢,然后極盡渲染放大,這就超越了新聞宣傳的基本倫理底線,讓他極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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