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葉武崖不提,羅九河當真忘了自己當初第一次殺人時的模樣了。
但葉武崖提起之后,羅九河頓時惱了,在場的可不只是他們這些第一批的家衛少年,還有后來加入的那七十八個!
特別還有他的那個伙在,他自從當了伙長之后,手下有八號人支使,當真有些志得意滿。
他惱怒地瞪了葉武崖一眼,覺得定是最近自己的伙壓過葉武崖的伙一頭,所以他才故意這樣說的。
上了臺轉過身,他心中還在盤算著這件事情,口里喊了“一、二”,突然間,聲音便停下了。
汗開始從背后冒了出來。
“武崖這廝做事,向來是手狠的,他會不會心中嫉妒我,故意不接住,讓我摔傷來?”
“若是普通摔倒還不怕,不過是皮肉痛,可這從高臺上背栽過去,摔著了頭的話,摔成老牛那樣的憨貨可就不得了!”
“還有老牛,我可沒有少嘲笑過他,方才還與他爭奪功勞,他是個憨人不假,可憨人動起心眼來,比起平日里就顯聰明的人更可怕!”
越是往細里想,羅九河心中就越是糾結,他心中越是糾結,那個后倒動作就越是做不出來。
“怎么,你不是本事很大的么,你也怕了?”葉武崖在下邊冷嘲熱諷道。
俞國振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上翹,然后把高大柱喚來:“看著他們,讓他們繼續做,一直做到我回來為止,二柱,那廝有沒有開口說什么?”
二柱將那個探子塞進了院外的一間柴房里,剛剛才轉回來,笑著道:“那廝嘴硬,我下了幾下狠手,他都只是哼哼,卻是一個字也不說。”
俞國振有些驚訝了,二柱下手極狠,一般的賊子,稍嚇唬一下就會開口求饒,而那個探子竟然連一個字都不說!
“是個職業探子……背后的人物,絕不簡單!”
俞國振沉吟了一下:“走,我再去見見他。”
那個探子被雙手反捆,吊在柴棚的橫梁上。二柱吊的方式很巧,是將他胳膊拉起來,如果他踮起腳尖,那么手就會輕松些。但人只憑腳尖不可能長久承受住自己的體重,在大多時候,他都還得放下腳,這樣他的胳膊就會被反扭抬起。總之,就是讓他極度不適,一會踮腳一會抬臂。
這可不是俞國振教二柱的,是二柱無師自通。
那人看到俞國振進來,眼皮微微撩了一下,嘴巴抿了起來。俞國振注意到這個細節,顯然,那人是不準備與他合作的了。
“小官人,要不要我再給他上點手段?”
這話說得俞國振特別耳熟,他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二柱向著那人走去,口中低笑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說這位大叔,看模樣你是三四十歲的人了,家中總有老婆孩子,莫非你就不想回去見老婆孩子?”
那人瞳孔收縮了一下,但不是緊張,而是憤恨。
“看來以家人是威脅不到這家伙……他家人應該都不在了。”俞國振心中想。
二柱正要把他最近琢磨出來的酷型一一展示出來,俞國振突然擺了擺手:“這人是條漢子,不要用那些手段來羞辱他,把繩子解下吧。”
雖然不理解,二柱還是忠實地執行了俞國振的命令,那人被解開放下,呲牙咧嘴地活動了一番胳膊,然后翻臉看著俞國振:“小子,休想從我嘴中掏出一個字!”
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從你嘴中,我知道的已經足夠多了。”
那人愕然。
“并非只有開口說話才會泄露機密。”俞國振低聲緩語:“你不開口,那就證明一件事情,你身份見不得光,絕非官府中人。”
“若你是廠衛中人,在抓你之初就喝罵出來,搬出身份充大裝爺了,但你一聲不吭,而且一露出馬腳便全力逃竄,這說明你非匪即賊。”
“但一般的賊匪,沒有你這般硬氣,受了二柱的手段卻一個字都不說,至少也要破口大罵。因此,我又推斷出,你不是普通賊匪,就是如今禍亂中原的高闖手下,也沒有幾個你這樣的人物。”
俞國振說幾句便停一下,注意觀察那探子的反應,探子這個時候臉色已經沒有開始那么鎮定了。
俞國振見此,很滿意地笑了:“象你這樣的人物,卻被派來充當探子,這倒讓我有了些好奇……這么一想,你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
那個探子冷笑起來:“我倒不相信,你這小子能猜得出我的身份!”
“你應該知道,我自山東招來了一些逃脫兵災的難民,因此對他們的鄉音極熟,你的聲音里,便也帶著山東音啊。”俞國振慢慢地道:“想來……原籍是山東吧?”
探子的臉色頓時變了:“這不可能!”
“你自以為鄉音已改,實際上卻根本沒有多大變化,呵呵……”
“絕不可能,我在揚州住了十年……”
探子說到這,話音嘎然而止,怒視著俞國振,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這探子就算是經過專門的訓練,卻還是被他套出了重要情報!
“你說的不錯,你口音中確實已經沒有鄉音了,我方才只是訛你。”
“你!”
“你自以為嘴硬高明,其實在我眼中,根本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俞國振伸出一根手指:“現在是崇禎五年,你十年前到的揚州,讓我想想,十年前山東發生了什么大事……”
當他說到這的時候,那探子臉色已經大變,露出驚怖之色!
他并未小看俞國振,因此來窺探得很隱秘,就連二柱在鎮子里布下的眼線,都沒有發覺他的窺探,若不是半路上被俞國振看出破綻來,他此行就能圓滿!
可現在俞國振不僅看出了破綻,甚至還打破了他的掩飾,將他隱藏得最深的秘密也翻了出來!
若只是他一個,并無太大關礙,可此事背后卻牽涉到成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若是連他們背后的人物也扯出來,那可就是大禍事!
“十年前是天啟二年,山東……聞香教舉事。”俞國振看著對方臉上的恐懼,淡淡的略帶嘲諷的笑意浮上了他的臉:“徐鴻儒死,而王好賢逃到揚州。”
這個時候,那探子已經一個字也不肯說,只是死死咬著牙,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怕俞國振從他的出氣中再得到更多的消息。
“雖然后來王好賢被捕殺,但也有傳言,死的只是一個替身。”俞國振又慢慢道:“我倒是比較相信那傳言,王森、王好賢父子一般,雖然志大才疏,只能糊弄一些鄉野中的愚夫愚婦,可他們至少有一個長處,就是足夠怕死,也足夠會逃命。”
王森便是聞香教的創始人,俞國振自方以智那兒聽到了不少有關此人的傳聞,他曾經在萬歷二十三年被捕,但竟然還給他從大獄中脫身,一直逍遙到萬歷四十二年被一個弟子出賣再度入獄,五年之后才死于獄中!王好賢是王森之子,原本躲在灤州,徐鴻儒舉事之后他竟然從灤州逃到了揚州!
“住口!”那探子聽他口中侮辱王森、王好賢父子,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喝斥起來。
“我難道說錯了?王好賢倒是聰明,在揚州放出一個替身,然后自己仍然隱身揚州,這樣誰都不會想到,已經死在揚州的他,仍然活在揚州。”
說到這里,俞國振的腦子里卻在疾轉,他與聞香教沒有任何糾葛,王好賢派人來窺探他是為了什么?
那個探子愣愣地看著俞國振,象是看鬼魅一般,好半晌之后,他終于開口道:“你……你如此足智多謀,當然看得出,這朱家皇帝的江山,如今是坐不穩了!”
俞國振愣了一下,笑了起來:“那又如何?”
“我家教主身負天命,乃是彌勒轉世,當執掌天下,之所以時運不濟,只不過是因為輔佐他老人家的文曲、武曲二星尚未降生。你如此年幼,便有如此之智,必然是文曲降生,只要你輔佐我家教主,榮華富貴,觸手可及!”
這探子果然是聞香教的死忠,明明落入了俞國振手中,卻開口勸說起俞國振來。俞國振雙眉一聚:“哈,我就算是文曲又有什么用,沒有武曲,還是不成啊。”
探子大喜,只道自己的勸說讓俞國振有些動心,此時世人愚昧之輩,往往迷信,那探子自己就是狂信徒,因此又開口道:“你只管放心,武曲也已經降世,而且手綰兵權。只要你愿意輔佐教主,便能與他相見,到那時,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渾沌之天!”
“哈!”
俞國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對聯倒是有氣魄,可是聞香教的作為,卻不是那么有氣魄!
無論聞香教,還是它的本宗白蓮教,俞國振都沒有什么好感。他問出了自己想問的消息,雖然王好賢與那個什么武曲星身在何處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尚未得知,但俞國振明白,那消息是不可能從這探子口中得到的。
“將這廝再綁起來。”他向二柱道:“明日送到縣城去……聞香教的妖孽,這可是大功一件,我們襄安巡檢司少不得有賞賜下來!”
高二柱聽到他這話,微微愣了一下,小官人可是從來都不將官府的賞賜放在眼中的。他們這個巡檢司的身份,是在擒殺太湖水賊之后為了避免有心人而打起的保護傘,小官人突然提起此事,必有深意。
然后他就會意,點了點頭:“官人說得不錯,教匪可比湖匪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