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儀停下手中的筆,向已經凍得有些僵冷的手指呵了口熱氣。
明日是族伯的壽誕,她的壽禮早就準備好了,就準備給族伯送去。可外頭突然傳來連片的銅鑼聲,家里有人傳話,各房都緊鎖門戶,不得隨意走動。
這讓方子儀有些困惑,不過她是經歷過喪親之痛的人,比起一般的少女要堅強鎮定得多。
合什默禱了一會兒,方子儀回頭望了一眼方子檸,目光中閃過一絲擔憂。
她自己無所畏懼,唯一擔憂的就是妹妹。
父母臨終之時將妹妹將與她,若是在這里也出現什么意外,她如何對得住父母。
小子檸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倒不是她坐不住,平常時候,她在學習與做女紅時,是很淑女的,可今天不同,外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讓她的心中象是有小貓撓撓一樣好奇難過。
若不是子儀看著她,她早就溜出去打聽了。
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方子儀放下筆,手輕輕搭上旁邊的針線盒上,那里面藏著一柄極鋒利的剪刀。
但那腳步聲在她的門前停住,然后,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子儀,子檸,方才有沒有嚇著你?”
“密之哥哥,你又來捉弄我和子檸了。”方子儀輕嗔了一聲,打開了門,然后看到方以智一臉笑容站在門口。
方子檸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飛快地跑向方以智,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站穩,慢慢地走過去,向他輕盈一福:“子檸見過密之哥哥。”
方以智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自己這個小堂妹,最是古靈精怪,也最是招人疼惜。
“小子檸,是不是悶壞了?現在無事了,你可以出院玩……哦,對了,你說的要考住的那位小先生來了,你準備好問題沒有?”
“真的?”方子檸溜圓的眼睛睜得老大:“我準備了,密之哥哥,你等一下。”
她說完后跑回自己的屋中,方以智望著方子儀,見她目光中的擔憂未消,啞然一笑:“子儀,不必擔心。”
“方才我似乎聽到了……廝殺聲。”方子儀垂下眼瞼:“兄長,若是有事,不必瞞我。”
“嗯,是有一場廝殺,國振與我們定計,將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引了出來,在碼頭那邊擒獲他了。”方以智很想讓自己說話的口氣輕描淡寫一些,就象俞國振事后說將王好賢交與他一樣。
可惜,他學得不象,在方子儀那清澈如泉的目光下,他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禍害北直隸、山東與河南數十年的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已然落網!”
“傷亡如何?”方子儀卻沒有他這么興奮,而是低聲道,眉宇間仍然著一絲憂色。
傷亡者應該都是民壯,家中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是一家的頂梁柱,他們出事,一個家就破碎了。
方以智撓著腦袋,面有慚愧之色。
擊殺了聞香教三十余人,擒獲了近百人,還有十余人正在逃竄,而已方傷亡也超過了三十人,其中有七人是他帶去的方家僮仆,剩余的則是各村的民壯鄉勇。
俞國振帶來的人,唯有石敬巖、齊牛等少數受傷,一個重傷的都沒有,更別提陣亡了。
這個結果讓方以智很是慚愧,他自詡知兵事,家中的僮仆豪奴也沒少操演,可是真正上了戰陣,卻無人堪用。就是他自己,收獲也是零,倒是隨他一起來的孫臨先后射殺六人,算得上是牛刀小試。
他倒不諱言,將經過大致向方子儀說過一遍,方子儀聽到驚心動魄的地方,忍不住捂口驚呼,而小子檸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眼中也閃著崇拜的光芒。
“如何,你密之哥哥厲害吧?”見小子檸那目光,方以智有些得意地道。
“哼,明明是小先生厲害,克咸姐夫第二厲害,密之哥哥……”小子檸撇了一下嘴,看到方密之臉苦了起來,這才有些不心甘情愿地道:“算是第三厲害了吧,和那個老丈一樣厲害!”
方以智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來,斂住笑容之后,他又對子儀道:“哦,對了,子儀,國振帶來的禮物中有些定是你喜歡的,比如說這本他的手稿,先給你看看吧。”
方子儀粉頰微紅,接過了方以智的那本手稿。
她看了一眼封面,封面很簡單,只是書寫著四個字:別院叢譚。
所謂別院,大約就是指自己避雨的那處地方,不過自己去的時候,可沒有什么院子。方子儀美目微微抬起,看著方以智:“這別院……是何意?”
“哈哈,說起這個,還有個典故。”方以智又笑了起來:“上回我和克咸一起去他那兒,他的住處已經被一個老大的院子圈了起來,手下的少年不讓我們過去,行事如同軍營一般無二,所以我走的時候,給他那別院取了個名字,細柳別院——子儀應該知道是何典故吧。”
“周亞夫細柳營。”方子儀輕聲道:“密之哥哥倒是很……瞧得起這位世兄。”
方以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他送完書之后,便離開了方子儀的小院。方子儀抓著那本別院叢譚,手突然捏緊了。
她是聰慧的,自然明白方以智送這本書來還拐彎抹角地說俞國振是什么意思。她如今已是十四,再過幾個月便十五,這個年紀,早該許字人家了!
但她真不想嫁,首先是放不下子檸,若是她嫁了人,子檸還想,雖然有堂伯照顧,可畢竟隔了一重。
其次……她有些擔憂,就算是方家有心,人家俞國振有意么?從方以智的話里不難聽出,俞國振是難得的少年英雄,而據她自己的了解,俞國振雖然不通儒學,在雜學之上卻是宗師級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豈能瞧得起她?
更何況,她還是個大腳……
想到這,方子儀細細嘆了口氣,身邊的子檸瞪大眼睛看著她,烏溜溜的眼珠輕輕轉了一下。
離開方子儀的小院,方以智覺得自己的腳步甚為輕快。
方子儀猜想得不錯,方以智確實覺得,俞國振是當他妹夫的最佳人選,他的親妹已經嫁給了孫臨,而這個堂妹自喪親之后,便在他家教養,與親妹也沒有什么兩樣。
“大人怎么在這里?”
到了內院,迎面就看到父親背手而立,看著一池寒水,方以智驚訝地問道。
他的父親方孔炤眉目俊朗,此時也只是四十三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他當過地方官主政一州,也在中樞當過供驅使奔走的員外郎,如今是丁憂在家。這兩年,他一直在祖宅守孝,很少到方以智這邊來。
“你做出如此大事,為父如何以不來?”方孔炤看著自己的兒子,眼中既有贊賞,也有擔憂,還有一分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
“兒子恣意妄為,不想驚動了大人。”
“你把事情經過說一遍與我聽。”方孔炤道。
方以智心中不免有些惴惴,這事情回頭想來,他做得其實真是膽大妄為之至!不過父親既然問起,他也不敢隱瞞,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
才說了開頭俞國振定計部分,方孔炤便驚咦了一聲,不過沒有做什么評論。等聽到戰斗之中種種兇險之處,方以智只帶著二十余家仆就前去伏擊時,冷冷哼了一聲,再聽到孫臨大呼跳出,冒著敵矢接連射死數人時,方孔炤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一勇之夫,如若不改,你妹妹今后就要苦了!”
方以智悄悄抹了把汗水,心中卻暗道僥幸,將孫臨推出去充擋箭牌,想來父親罵自己的就會少些了。
他繼續說到俞國振的少年家衛殺出,八十人沖散聞香教徒時,方孔炤點了點頭,目光中露出滿意的神情:“雖然比你們年少,可行事卻比你們仔細謹慎是多。”
到王好賢見勢不妙遁走,石敬巖追擊險些中銃,最后王好賢還是被活擒的事情說完后,方孔炤閉目好一會兒,然后突然道:“你方才去了哪兒?”
“孩兒去了子儀那邊,將國振賢弟的一部手稿交與她,她也喜歡雜學,而國振賢弟乃是雜學大家,精于泰西之學……”
說這番話時,方以智有些訥訥,他的這片用心,當然是瞞不過父親方孔炤的。
方孔炤又是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克咸呢,為何不來見我?”
“喝了酒精醉過去了,尚未醒來。”方以智心中暗喜,如果不是孫臨喝醉了,自己還不好這么沒義氣地將父親的矛頭指向他。
“哼。”方孔炤道:“胡鬧!”
“是,是。”
“你和克咸兩個都是胡鬧,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不與為父商議,便自作主張!”
“是,是。”
“你們自詡也看過不少兵書戰策,為何行事還如此莽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莽夫行徑,為何不替家人想想再去做?”
方以智被責罵得只有唯唯喏喏,心中卻還有些不服氣,父親是沒有看到俞國振,他可是親自追拿王好賢,手刃了至少兩個聞香教徒!
“倒是你的這個朋友,很不錯,很不錯。”方孔炤罵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俞國振身上:“你知道他最讓我看中的是什么嗎?”
“不知大人看中了他何處?”
“是他將王好賢交給你,再由你交給錢牧齋!”方孔炤眼中寒光突然閃了一下:“那可是顆燙手的山芋,他不貪功,將之交給錢牧齋……明進退,識大體,好,好……讓他明日去見我吧。”
方以智大喜,父親這句話說出,也就是同意他的主意,有心將侄女方子儀許配給俞國振,現在缺的就是看一看俞國振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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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驚恐小狼、WHM1221、木頭竹子、郁悶之死的打賞,感謝江湖不老客的支持。現在已經十九萬七千字了,為了能在新書榜上多賴一天,今天只有一更,給大伙造成不便,敬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