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月,府學就停了課,眾人隨著世子每日出王府,到南城賑濟災民。
興王許是為了鍛煉世子,將此事全權交由世子安排。世子在摸索中學習,絲毫不吝嗇地給他的幾個伴讀學習的機會。除了年紀尚幼的道癡與陸炳被他留在身邊,其他四人都有了差事。
王琪負責清理家禽牲畜的尸體,劉從云負責安置點物資分配,呂文召負責盯著幾處粥棚藥棚,陳赤忠負責帶人巡視,整肅治安。每人手下,領王府五十名親衛。
排水工程大,需要出動大量衙役與府衛,便由世子親自負責。
都是半大少年,頭一回接差事,恨不得做到最好,生怕辜負世子期許。加上手上有點小權,又有人可以派用支使,到底與家中呼奴使婢不同。
在夏日烈陽下,大家曬黑了,也仿佛一下之間長大。
陸炳見了,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私心里跟道癡抱怨道:“整肅治安是我的建議呢,殿下卻委了陳赤忠。”
道癡只能安慰他:“連我都沒有排上差事,你比我還小兩歲。撫民賑濟不是兒戲,要是殿下真的派你我兩個孩子去辦差,那百姓怎么看?七哥他們,都過了成童禮,若是不說年紀,看著都像大人了。”
陸炳也不過是嘴上抱怨一句,心里哪里不明白世子的顧慮。他嘆了一口氣道:“到底什么時候能長大啊?”
盡管也有地方官府出面,可官府的拖拉,哪里比得上王府的效率。
更多的百姓,直接受到王府的恩惠。盡管水漫家園,心有余悲,可提及興王府,百姓都是感激不已。
五月下旬,又陸陸續續下了幾場雨,可被淹沒浸泡的南城也漸漸恢復清理出來。
眾伴讀也跟脫胎換骨似的,臉上褪去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就連世子,也因執掌權柄的緣故,身上氣勢也越來越足。對于眾伴讀,世子也不再敘什么同窗之誼,而開始行講究恩威并施。
因眾人隨世子撫民之事,在月假這日,世子賜下賞賜,連道癡與陸炳都有份,每人一匣新墨,一盒的點心。
說是一盒點心,可這盒不是尋常的盒子,而是尺半直徑,尺半來高的金絲提梁黃花梨食盒,里面裝了三層十二種點心,都是按照內造點心方子制的,外面不得見。甚至有幾種精細的,就連眾伴讀也是頭一回見。
王府賜食,這是給眾伴讀的體面。拿到外頭,足可以在族人面前趾高氣昂。
道癡倒是沒有想那么多,這次月假回家,還有重要事情要與老太太商量。那就是關于家里添人之事,旁的不說,小婢總要添個的。代替燕嬤嬤,在老太太身邊服侍。如此,即便臘梅隨著順娘出嫁,家里也不至于短了人手。
外院這里,也需加個小廝,接手燕伯門房與采買的差事。
自打去年燕伯斷腿,道癡就發話不用他再來王府外接人。因此,道癡依舊沾了王琪的光,坐著宗房的馬車回家。
在馬車上,王琪看著食盒合不攏嘴,得意道:“正好孝敬祖父祖母。入王府一年,總算混出點體面來。”又掐著手指頭道:“大伯、大堂兄那里也要送,幾位姐姐哪里也送一份,六哥也不眼饞他,分給他兩塊好了……”說到這里,猶豫道:“家里人實在太多,這就分的差不多了,三郎那里想要留給他,估計也沒幾塊……”
道癡道:“三哥那里,七哥不留也罷,祖母會留一份給三哥。”
王琪遲疑道:“王府點心師傅,是御膳房里出來的,這也不單單是體面,二郎不給十二房那邊送一份……”
道癡笑道:“十二房既富且貴,哪里稀罕幾塊點心。巴巴送過去,倒顯得小題大做。”
王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反正你是個有主意的,只是需記得,不管旁人待你如何,三郎是將你當成親兄弟。”
道癡點點頭:“七哥放心,三哥很好,我領這個情。”
說話的功夫,馬車到了外九房。
道癡道了謝,便下了馬車。
王琪跟著世子辦了半月的差事,正耐不住要回家顯擺,便同道癡別過,催著車夫回宗房去了。
道癡看看驚蟄手中的食盒,越發想念老和尚與虎頭。若是虎頭在,肯定會喜歡這些。
換做其他家,子弟從王府得了賜食,是光彩之事,巴不得與這個那個分享;可王寧氏的性子,安靜內斂,絕不會行如此炫耀之舉。
這些點心,除了給月末必上門的三郎留一份外,其他多半是自家用了……
距離他上次請假,已經過去半月,院子里早就恢復如往,唯一有變化的是西北角的雞圈換了新籬笆,待到近前一看,里面那只大公雞依舊耀武揚威,可它的十幾只妻妾就剩下四、五只,看著冷清了不少。
道癡見了,不由皺眉。
等到上房,見了王寧氏時,道癡便提及此事:“祖母,家里的雞怎么沒了大半?可是有雞瘟?”
他可是記得后世大名鼎鼎的禽流感,原本看著這些雞,還覺得有些田園野趣,現下家里老的老、弱的弱,他還真有些不放心。
王寧氏搖頭道:“沒有雞瘟。這些日子相繼宰殺了。”
道癡聽了,變了臉色,忙道:“怎么不見姐姐?可是姐姐病了?”
王寧氏忙道:“不是你姐姐。是后街你五堂妹,小小年紀,就受斷腿之苦……你三堂叔前陣子也大病一場,顧不上小的。到底是骨肉至親,我們總不能看著好好的孩子就那么等死。我實在不放心,每日打發你姐姐過去照看一二。那一家子人,真是沒法說了。若不是我出面,連大夫都打算給五丫頭請。”說到后來,已經帶了幾分氣憤。
道癡對于十房實在膩歪,隱隱有不妙的預感。
好不容易也十房拉開距離,這回王寧氏雖是憐惜弱女,難保他們不上桿子貼過來。
可是老人家心底善良,真讓她冷眼旁觀,她還真做不到。
道癡想了想道:“即便祖母想要幫一把,送些銀錢給三堂叔就是。姐姐還有幾個月就出閣,這個時候也不好總出去。”
王寧氏嘆氣道:“還不是那一家子沒臉沒皮,我開始是送了兩吊錢給你三堂叔,回頭立時便讓十太爺尋由子搜了去。實不忍看著孩子受罪,還是我出面請的大夫。大夫說了,小孩子正是長身骨的時候,若是好好補補,就不會留殘疾。可是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連藥都舍不得給孩子吃,更不要說補。我這邊宰了雞,叫燕嬤嬤送過去。那幫沒臉沒皮的,又從孩子嘴里搶食。實沒法子,只好叫你姐姐帶臘梅送去,每次看著五丫頭喝了湯才回來。”
聽到這里,道癡也佩服王寧氏。換做其他憐貧惜弱的老太太,看到五丫頭這般可憐,生母暴斃、父親頹廢,說不定就接到身邊照看一陣子。
王寧氏掏錢、請大夫、熬雞湯,卻沒有半點接人的意思,顯然在幫人的同時,也有自己的底線。
聽著順娘的意思,十房老三同外九房的淵源,不外乎夏天幫修過漏雨的屋頂、冬天幫著貯過大白菜之類的小事。
王寧氏與順娘祖孫兩個,卻能回報至此,十房老三也算是善有善報。
見王寧氏因十房的事心緒低沉,道癡忙提了食盒,放在桌上,道:“祖母,殿下賜了點心下來。”說著,又將這半月眾伴讀開始學著當差之事講了一遍,最后道:“還給七哥他們出的力,孫兒是借光了。”
王寧氏不僅臉上不見歡喜,反而面露驚容,忙站起身來,將道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方道:“我還想著,怎么好好的就黑了,還以為你們上武課的緣故。竟是去了南城。都說南城前些日子的積水沒了屋頂,豈是能隨便去的?”
道癡見老太太擔心,忙道:“我與陸炳跟在殿下身邊,那么多人盯著,殿下怎會去什么危險地方。”
王寧氏想想也是,這才安心些,道:“沒事就好。往后你也留心些,水火無情,能避則避。”
祖孫兩個正說著話,便聽到前院傳來開門聲。
王寧氏道:“估摸是你姐姐與臘梅回來了。”
院子里,果然傳來順娘的聲音:“祖母,三叔來了……”
王寧氏聞言,便起身出了屋子。院子里只有順娘與臘梅主仆二人走過來,二門處露著半個身影。
“老三來了,進來吧,你侄兒也在家。”王寧氏開口道。
王三爺應了一聲,走了進來。他三十來歲,身量不高,面容枯瘦,抬頭紋很重。
道癡也出了屋子,站在王寧氏身后。
王三爺擠出幾分笑,對道癡道:“二郎下學回來了。”
道癡道:“剛到家,見過三叔。”
兩人只在去年年底族中大祭時見過,雖說道癡承認這十房老三確實算是好人,可這好人做的也太窩囊些。明明是他養活十房一家,卻因愚孝的緣故,被父兄壓制得毫無家庭地位,自己累死累活不說,妻兒都跟著吃苦,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王寧氏見他巴巴過來,多半是有事情要說,便叫他屋里吃茶。
不想,剛進了上房,王三爺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