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啟運殿出來,王琪有些不甘心,卻曉得外頭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界。
等回了樂群院,他直接進了道癡的屋子,皺眉道:“二郎,殿下不是看重虎頭么?怎么虎頭被欺負成這樣,殿下也不為他做主?”
他帶了幾分焦躁,世子的反應顯然出乎他意料。自打進王府為伴讀后,他向來將王府與世子視為靠山。
到了眼下,他忍著大伯、大伯母臉色留下的那一百二十頃地,就疏了他與家人的情分。要是王府這邊再靠不住,他覺得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
道癡倒了一盞茶給他,道:“七哥太急了。世子行事向來求穩,總不會聽風就是雨。如何庇護虎頭,等世子調查明白,心中自會有數。”
王琪聞言,神色稍緩。道:“那就好,要是世子束手不理,還真是麻煩事。”
兄弟兩個正說著話,就聽到外頭“轟隆隆”響起幾聲驚雷。
王琪縮了下脖子,站在門口往外頭望去。
還不到傍晚,天空中雖有云絮,可依舊以碧晴為主,只在東北天空方向,云層壓的很低。
“轟隆隆”又是一聲響雷。
王琪詫異道:“晴天滾雷,真是稀奇。”
陳赤忠、劉從云幾個也被響雷驚出來,站在門口仰頭看天色。
東北天空方向,除了響雷,還夾雜著閃電霹靂。
道癡看了兩眼,就退回屋子,不過是少見些的氣象,并不算什么。
又忍不住想著京中消息,正德皇帝去年九月曾落水,而后就因病停朝會。道癡曾與劉萬山說起此事,劉萬山身為外官,在京城也有消息往來。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地文武都關心京中立嗣之事。
聽說河南崇王府這兩年使王府屬官常駐京城,為的就是謀嗣之事。崇藩開國國主崇簡王是英宗皇帝六子,孝宗皇帝胞弟,今上嫡親叔祖。
現在崇國親王是崇簡王之孫朱厚耀,是今上從堂兄弟。正德十三年生有嫡長子,崇藩上下這幾年,就是為崇王府嫡長子忙活。
只是今上就嗣子之事一只不松口,崇藩也只是白忙而已。
至今為止,不管是張太后等皇親國戚,還是文武大臣、宗室諸王,即便偶有就皇上立儲之事說話的,也只是想著讓今上擇宗室王子為繼,依舊是父子承襲這套,至今還沒人提及“兄終弟及”。
沒有人會想到今上會熬不過落水后的風寒,因為今上并不文弱,相反的還頗為勇武,喜歡騎馬射箭,曾自封為大將軍。
因此,即便大家曉得皇上不能生,也并沒有太著急。
等到今上死,文臣們提及“兄終弟及”,找個少年天子,而不是“嗷嗷待脯”的嬰孩繼今上香火,多半是防著外戚與宦官。
只是到底要等到幾月……
京城距離安陸千里迢迢,可因有王三郎與姐夫張慶和在,多少能得到些消息。
正月底,在王三郎的家書中,就提及京城這兩月的“異象”,冬雷震震、火星凌日等等。他雖沒有在信中提及天子如何,可既然異象連連,那京城那里少的了紛紛流言。
只是安陸遠離京畿,天子身體如何,是否臨朝,還影響不到安陸。
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
中午府學下課后,世子就示意道癡與王琪跟上,連著陸炳,一起回了啟運殿。
少一時,陸松、邢百戶也趕了過來。
世子對道癡與王琪道:“鼎山之事,孤已有了決斷。他爹娘不慈,他身為人子,雖不伶俐,卻依舊純孝,難能可貴。要不然的話,以他的熊力,想要阻攔他爹的棒子,并非難事。沒道理純孝之人,被任意厭棄凌虐,即使是父母親人,也不當如此。既是他爹娘不愿要他,那孤要他,孤已經同陸大人說了,提前給虎頭補校尉,直接掛在儀衛司,以后鼎山就留在王府。”
道癡面帶激動,王琪眼睛發亮,可猶豫道:“殿下,那頭畢竟是生身父母,要是見鼎山出息了,再纏上來怎么辦?”
世子沒有直接做答,而是望向道癡道:“二郎,鼎山五歲被他曾祖父帶上西山,九歲被帶下山,這四年也在西山寺長大是不是?”
道癡點點頭道:“是。”
世子又問:“西山寺普慧師父坐化前曾留下遺命,令你多看顧鼎山?”
道癡道:“正是。大師父看著鼎山長大,多有憐惜。”
關于他與虎頭是幼年玩伴之時,本就沒瞞著世子,現下也沒有什么可顧忌的。只是在與虎頭的交情上,道癡隱下一些,將兩人的親近歸根于大師父身上。
世子聽了,道:“那為了鼎山,讓二郎背個黑鍋,二郎可愿否?”
道癡聞言一愣,倒不是不愿,而是沒想到世子會讓自己出面。他眨了眨眼,帶了幾分茫然道:“請殿下吩咐。”
世子解釋道:“孤并不是為難二郎。只是王家祖上既是西山寺舊仆,普慧師父又有讓你多看顧虎頭的遺命,二郎行事起來更加名正言順。不過,怕是與你名聲有礙,你若是不愿,孤也不怪你。”
為了虎頭,道癡心里自然是百分百樂意。可是想著世子小小年紀,就開始讓屬下背黑鍋,道癡在心里也忍不住問候了世子長輩兩聲。
道癡臉上的茫然已經散盡,帶了堅定道:“殿下請吩咐,愿為殿下效力。”
世子臉上露出欣慰。其實此事不用道癡出面也行,只是那樣的話,真要傳揚出去,有礙王府名聲。若是道癡將此事攬過去,就不干王府之事。
道癡的應答,也合了他的心思。雖說此事是由道癡出面,可真正庇護虎頭的還是他這個世子,這一點他不想混淆。
王琪在旁聽著,有些憋不住,道:“殿下,到底有什么好主意,快點說啊?”
世子從書案上取出一張紙來,遞給王琪。
王琪帶了好奇,接過看著,不由睜大眼睛,看看世子,又看看邢百戶,道:“邢大人有家眷在老家?還是外頭有滄海遺珠?”
邢百戶笑罵道:“沒有那玩意,七郎就不必瞎猜,不過是殿下讓我頂個名。依照我的意思,義子干親也可。可殿下說,疏不間親,親爹娘跟前,干親長輩沒有說話余地,才讓我頂了這個虛名。”
王琪臉上只剩下佩服,對著世子豎起大拇哥道:“殿下英明,如此才是一勞永逸。”
道癡在旁聽得有些迷糊,探過身去,看了看王琪那張紙,臉上也露出幾分詫異。
不過他心里并不意外,因為世子的想法,與他之前所想的不謀而合。只是他沒有想到是真戲假作,而是想到陸家。又想著陸家即便不成,還有其他校尉家。
世子望向道癡,道:“今日天氣晴好,二郎就將這件事解決了,省的過后啰嗦。”說到這里,遲疑道:“用不用邢大人隨你過去?”
道癡稍作思量,搖頭道:“不用,只是還請殿下借二十儀衛,讓我狐假虎威一把。”
世子聞言,臉上帶了笑意,道:“好,想要什么樣的人,讓陸大人挑給你。”
陸炳旁聽半天,見沒有自己的事,急的直跳腳,道:“殿下,還有我呢,莫忘了我。”
世子輕哼了兩聲,還是對道癡道:“帶了陸炳同去吧,要不然孤耳朵可就不清凈。”
聽世子吩咐完,眾人從啟運殿出來,道癡便不跟陸松客氣,道:“陸大人,多帶人過去,只要是想要嚇唬嚇唬虎頭爹娘,省的他們過后說三說四。人手就挑面相惡的,越彪壯越好。還得準備些好馬,我們早去早回。”
陸松應了,王琪忙道:“陸大人,多預備一匹馬,我也跟去耍耍。”
陸松自是無話,王琪畢竟年紀大些,只道癡帶了陸炳兩個領人去,他還真有些不放心。
邢百戶在旁,臉上褪去桀驁不馴,只剩下得意。
陸松看不過眼,撇嘴道:“老邢你得意什么?你又沒有閨女,不過是個幌子,用得著這般得意。”
邢百戶揚著下巴道:“文書若成,虎頭就是我的親女婿,你若是眼氣,就將燦娘送給我做閨女!”
陸松被噎得說不出話,半響指著邢百戶道:“我等著,看你能挑個什么閨女出來……”
三小從府學下來,還沒有用午飯,就跟陸松約好時間,半個時辰后直接去王府門口領人領人,先各自回去吃飯。
虎頭并不在樂群院,他上個月在啟運殿偏殿躺了兩日后,就被邢百戶接去,還沒有搬回樂群院。
等道癡與王琪用罷午飯,趕到王府大門時,離約好的時間還剩下一刻鐘。
二十儀衛已經在王府大門口等著。王府儀衛,都是制服,穿戴起來,極為氣派。
出來的這二十人,雄糾糾氣昂昂,帶了肅殺之氣,看著夠嚇人。
王琪在儀衛司混了一年半,去年又有截殺流匪之事,與大家多是相熟。陸炳因陸松的緣故,也常去儀衛司,與大家也是相熟的。
只有道癡與這些人并不想熟,他也沒有刻意親近。
眾儀衛得了吩咐,只曉得隨世子伴讀出城一趟,這期間聽道癡調派。至于什么事,他們則不知。
眾人上馬,出了王府。
因城內不能疾行,一行人策馬緩行,往西門去。
道癡、王琪、陸炳雖年歲不大,還是常服裝扮,可后頭跟著二十校尉,路人見狀,多是帶了惶恐,避閃開來。
西城各個商鋪的老板、掌柜得了消息,少不得也探頭張望一二。
有認出王琪的,少不得洋洋自得,吹噓幾句王氏宗房的體面,連他們這些外掌柜伙計也跟著榮光。
王琪好奇道:“二郎,你打算怎么對虎頭爹娘講?”
道癡道:“七哥莫急,稍后便知。”
陸炳也跟著抓耳撓腮,道:“二哥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了吧,妥不妥當也讓王七哥與我參詳參詳。”
道癡但笑不語,見出了城門,就催馬疾行而去。
眾人見狀,也快馬加鞭,馬路上揚起一路煙塵……
三十里路,馬車要走將兩個時辰,快馬一個時辰就到了。
一行二十三騎,剛一進王家窯村,就引起王家窯村村民的惶恐。
待看到那些人去了村長家,就有不少鄉人湊不過,想要打探一二。在鄉下人眼中,官府與避而遠之的好,官差更是得罪不起,輕則破財免災,重則家破人亡。
道癡既要“狐假虎威”,那叩門之類的程序就能省了,直接請兩個儀衛踹開大門。
今天是“二月二”,鄉下要祭神,祈求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王福平、王福安兩家人,祭神后,正兩家合在一處用祭祀大餐,剛吃完飯,就聽到外頭“踏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聲音雜亂無章,聽不出有多少匹馬。
婦儒們還察覺不到什么,男人們面面相覷,都帶了凝重之色。
沒想到,馬蹄聲剛消失,自己大門就被踹得“梆梆”響。
王家眾人涌出房來,就見大門被踹開,門口烏壓壓地站了好幾十人。
看著校尉身上的公服,王福平直覺得腳軟,待看了道癡,顧不得他滿臉煞氣,如見了救星似的,上前兩步道:“二公子來了。”
道癡只掃了他一眼,并沒有接話,而是走了幾步,進了院子,后邊的人“呼啦啦”地跟上。
原本寬敞的院子,立時逼仄起來。
王福平額頭上的冷汗都要出來,再遲鈍也瞧出這一行人來者不善,老人家躬身近前,帶了幾分祈求道:“二公子……”
道癡直接指了虎頭他爹道:“王村長,我有事尋令郎說話,與間安靜屋子與我。”
王福平聞言一愣,隨即忙叫家人讓出正房,請道癡入內。
虎頭他爹被眾人看著,腿肚子直打轉,有心不去,又被王福平推著。
王福平想到虎頭身上,想著道癡是不是過來為長孫做主來了,否則怎么想起找虎頭他爹。老人家心里稍安定些,扭著長子,想要跟著一道進屋見道癡。在門口,卻被兩個儀衛攔下。
虎頭他爹被另外兩人拉著,拽進了正房。
這個態度,可不像是來講道理的模樣。
王福平的心又提起來,耳朵豎著,聽著上房動靜。
上房里,虎頭他爹被拽的身子都站不直,說話帶了顫音道:“二、二公子……七公子這是……”
王琪與陸炳都齊刷刷地盯著道癡,想要看他如何教訓虎頭他爹。
道癡卻什么也沒說,只叫跟進屋的兩個儀衛制住虎頭他爹。他自己抽出一把匕首,走向虎頭爹。
虎頭他爹只覺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尖叫起來:“二公子,二公子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