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方面而言,方振山都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他原本是文人出身,卻又棄文從武、參軍拜將;明明是武官的身份,卻又保持著文人的思維方式;介于文武之間的方振山,既是兼有明朝文武官員的不同優點,也同時擁有明朝文武官員的各自缺陷,像是明朝文官的謹慎精明、優柔寡斷,像是邊軍武官的務實作派、擁兵自重,在方振山身上全都有一些體現。
自從他擔任了固原軍鎮的鎮守總兵之后,固原軍鎮就漸漸打上了方振山的烙印!低調、謹慎、以自保為先,不斷的積蓄實力!
這些年來,若是不觸碰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固原軍鎮總是積極響應三邊總督的號召與命令,可謂是邊軍之楷模,但若是三邊總督的命令觸犯了固原軍鎮的利益,固原軍鎮又會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拖延敷衍、出工不出力,但在方振山的謹慎手段之下,三邊總督府往往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能無可奈何。
但不論如何,方振山從來都不會明著違反三邊總督府的命令。
也正因為如此,方振山收到趙俊臣發來的七份公文之后,才會舉棋不定。
“若是事情這么簡單,那我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左右為難了!你們啊,壓根沒有看明白咱們這位欽差大人手段的高明之處啊!”
嘆息搖頭之余,見眾人大都是面現疑惑,方振山耐心的緩緩解釋道:“我剛才也說過了,在這七份公文里面,除了首尾兩份公文,其余的五份公文看似是讓人眼花繚亂,但實際上就是想要鼓動邊軍士氣,逼著咱們積極應戰、與蒙古人硬碰硬!不僅是想要鼓動咱們這些上層武官的士氣,同時也在鼓動底層邊軍將士的士氣!”
說到這里,方振山輕輕皺起了眉頭:“總督府派來交送公文的隊伍,可不是尋常的底層官吏,而是欽差趙俊臣手下的錦衣衛,還有許多精銳禁軍相隨,他們的目標也不僅僅只是派送公文而已!咱們固原軍鎮這一次總計迎來了五位錦衣衛、二十名精銳禁軍,他們將總督府的公文交到我的手里之后,并沒有馬上離開固原軍鎮,反倒是滯留了下來,在軍鎮內到處張貼公告,不斷宣揚公告里的內容!公告的內容與咱們手中的公文沒有太大的不同,卻是直接面對底層邊軍……而且,看他們的樣子,恐怕還會長期停留,既是為了繼續鼓動底層邊軍的情緒,也是要監視咱們的一舉一動,隨時向總督府匯報情況!”
說話間,方振山又是一聲嘆息,繼續說道:“就在眼下,恐怕已經有不少底層邊軍看到了總督府的公告、受到了錦衣衛與禁軍們的鼓動,總督府補發欠餉欠賞的舉動,定然是讓他們感恩戴德,因為總督府所諾的豐厚封賞,許多人也必然是蠢蠢欲動了!很顯然,趙俊臣是想要繞過咱們,直接爭取底層邊軍將士的支持,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啊!所以,咱們若是想要陰奉陽違總督府的命令,說不定就要遭到底層邊軍的反彈,這是咱們必須要考慮的事情!
咱們固原軍鎮所面臨的情況,還要格外復雜一些,我前些日子向陜甘巡撫章晟德支援了三百私兵,護送他去迎接欽差趙俊臣,所以這三百私兵也同樣遭遇了蒙古人的突襲,如今皆是收獲了豐厚戰功,總督府進行封賞之際,他們的名字皆是在列,所有人都是收獲驚人,軍鎮里的將士們眼看著往日里朝夕相處的同袍突然間平步青云、賞銀萬千,又會如何作想?……再等到總督府把蒙古人的首級與俘虜送到固原進行展示之后,邊軍將士的情緒就要更難控制了!到了那個時候,上有總督府的督戰壓力,下有邊軍將士的積極請戰,我們又哪里還能安坐?”
聽到方振山的解釋,大堂內的眾人也同樣是皺起了眉頭。
副總兵馬漢成面現桀驁之態,惡聲說道:“蒙古人又豈是好對付的?這些年來,咱們哪次占了便宜?更別說今年的情況格外嚴峻了!總兵大人,咱們絕不能任由欽差趙俊臣為所欲為!他的這般做法,明顯是要插手咱們軍鎮的內務!依卑職的看法,管他是錦衣衛還是禁軍,絕不能任由他們留在咱們這里肆無忌憚蠱動軍心,趁著他們還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直接尋理由派兵把他們‘禮送’出境就是!干脆利落、一了百了!”
方振山看了馬漢成一眼,搖頭道:“若是這般做法可行的話,我早就派兵行動了!但今時不同往日啊!現在主持陜甘大局的人并不是王錚,也不是梁輔臣!而是欽差趙俊臣!此人是欽差,代表朝廷大義,我若是強行驅趕了他的人,就是違抗朝廷,將來必然會遇到麻煩!此外,趙俊臣與前幾任三邊總督不同,前幾任三邊總督想要在陜甘站穩腳跟,離不開咱們的支持,就不敢隨意得罪軍鎮,但趙俊臣并不會長期留在陜甘,所以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出手報復!……最重要的是,趙俊臣手里有兵權啊!”
然后,方振山的表情愈加嚴肅,凝聲說道:“如今,趙俊臣已經掌控了花馬池營,斬殺了花馬池營總兵史松,這意味著趙俊臣已經接手了花馬池營的軍隊,包括史松等人精心培養的五千余私兵!按照總督府公文里的說法,以榆林、寧夏的兩位鎮守總兵為首,兩處軍鎮的二十余名武官已是向趙俊臣獻出了五千私兵……再加上朝廷派來的五萬精銳禁軍援兵也明顯是以趙俊臣馬首是瞻……與總督府相比,咱們的實力上已然是處于劣勢!若是咱們的態度太過強硬,撕破了臉面,恐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不得不佩服趙俊臣的手段,咱們固原軍鎮所有武官耗費了多年心血,也不過是總計維持了萬余私兵的規模,但趙俊臣進入陜甘之后不過是幾天時間,實力就已經凌駕于我等之上了!”
隨著方振山的話聲落下,在場眾人紛紛是沉默了下來。
陜甘邊軍之中,向來是重視實力、以強者為尊,趙俊臣如今的兵力強于他們,他們想要違抗,心中自然是底氣不足。
馬漢成情緒漸漸開始煩躁,說道:“總督府想要逼著咱們與蒙古人拼命,這絕對不成!對咱們沒有任何好處,反倒是平白損耗兵力!總督府的信使蠱惑軍心,必須要想辦法阻止,實在不行就來陰的!總不能任由他們為所欲為!”
方振山的表情依舊猶豫,再次沉默良久之后,緩緩說道:“此事最好還是從長計議,如今的局勢敏感,趙俊臣的眼光手段皆是高明,又占著總督府與欽差的大義名分以及實力優勢,最好是不要輕易得罪!”
見到方振山的表態,看到方振山的猶豫,固原知州張文琪心中有些嘆息。
謹慎縝密向來是方振山最大優點,固原軍鎮這些年的穩定發展,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方振山的這項優點,但謹慎縝密與瞻前顧后往往是同義詞,如今遇到的趙俊臣的突然發難、步步緊逼,卻是顯得太過猶豫不決了。
張文琪雖然是文官,但固原軍鎮就在固原州的治下,雙方的轄境重合,利益關系糾纏不清,早已是形同一體,如今收到總督府的公文之后,也是站在固原軍鎮的立場進行考慮。
眼見著方振山遲遲沒有準主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會讓人喪氣,張文琪沉思片刻之后,突然是開口轉移了話題,說道:“總兵大人,依照本官的想法,總督府想要逼著咱們主動與蒙古人硬碰硬,不僅是鼓動軍心,并且還派人監視,這件事看似是讓咱們進退兩難,但并不是當務之急!正如您之前所講,陛下并不希望趙俊臣插手兵權,得知了趙俊臣全權接手陜甘防務之后,必然是很快就會派來新的欽差代替趙俊臣主持邊防大計!所以咱們只要盡量拖延就好,若是實在被逼太緊,就雷大雨小的與蒙古人交手幾次,也不會有太大損失,只要拖到新任欽差接替趙俊臣,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聽到張文琪的說法,方振山輕輕點頭,緩緩說道:“也只能如此了……但我總覺得,就算是朝廷派來了新任欽差接替趙俊臣,趙俊臣也未必會輕易交權!但無論如何,只要是拖到那個時候,咱們的壓力總要減緩許多……總會有些魯莽之輩搶著當出頭鳥,直接違背趙俊臣的命令,到時候就可以觀測趙俊臣的反應,咱們還是靜觀其變為上!”
張文琪說道:“總兵大人,如今的當務之急,其實是最后一份公文!趙俊臣想要抽調固原軍鎮的精銳私兵組成一支戰兵新軍,這件事還需要咱們盡快表明態度!”
張文琪的話聲剛落,副總兵馬漢成就好似被踩到痛腳,馬上是跳起來說道:“這件事情更加不行!咱們的麾下私兵耗費了無數的心血錢糧,好不容易才有了現在的實力,憑什么要獻給趙俊臣?趙俊臣雖然說要補償給咱們兵甲戰馬、募兵銀子,但誰知道他會不會說話算數?再說了,兵甲戰馬與募兵銀子對于下面的千戶百戶而言或許誘人,但在咱們的眼中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這一次,方振山并沒有太多猶豫,直接支持了馬漢成的意見,說道:“咱們確實不能把私兵交給趙俊臣,我倒是不擔心趙俊臣會食言毀諾,實在是不愿意見到趙俊臣的手中兵力進一步增強了!如今趙俊臣的實力已是不可小覷了,若是咱們再把自己手里的私兵交給他,各地的邊軍將領必然是跟風行事,這樣一來,趙俊臣麾下擁有私兵兩萬之眾,又有五萬精銳禁軍的支持,就可以徹底壓服四大軍鎮,咱們也徹底失去了抗衡之力,到了那個時候,咱們就算是得到了再多的兵甲戰馬與募兵銀子又能如何?還不是任由趙俊臣驅使控制?若是趙俊臣到時候逼著咱們送死又該如何?”
見方振山這一次態度堅定,張文琪不由一愣。
但很快,張文琪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問道:“總兵大人的顧慮確實有道理!但咱們如今并不能直接違背趙俊臣的命令,這份公文又應該如何回應?”
方振山這一次顯然是早有主見,說道:“自然是與前幾份公文一樣,同樣是表態支持!趙俊臣雖然是向咱們索要私兵,但公文里畢竟是沒有明確提及這一點!所以咱們大可以抽調一些尋常邊軍交給總督府,也算是遵循了趙俊臣的命令,咱們就一口咬定這些尋常邊軍就是固原軍鎮的精銳,趙俊臣短時間之內也拿咱們沒辦法!”
頓了頓后,方振山猶豫片刻之后,又補充道:“不過,這件事也不能太過敷衍,否則就像是咱們在刻意羞辱趙俊臣,要防止趙俊臣惱羞成怒……剛才馬副總兵的說法很有道理,趙俊臣所補償的兵甲戰馬與募兵銀子對于咱們這些軍鎮高層武官而言并不是特別緊要,但對于下邊的千戶百戶們還是很劃算的,所以若是軍鎮里的千戶百戶們打算向趙俊臣獻出私兵,咱們也不必攔著,千戶百戶的麾下私兵不過是區區數十人,湊不出太多兵力,就算是交給趙俊臣一部分,趙俊臣也增加不了多少實力,倒是正好可以利用這部分私兵裝點門面,省得雙方撕破臉面,但軍鎮里的高層武官最好是不要參與,固原軍鎮的實力必須要得到保證,否則今后就要任由趙俊臣拿捏了!”
方振山的這般決定,倒也算是思慮周全,大堂內的眾人皆是心悅誠服,紛紛起身表示贊同!
然而,就在方振山終于是針對總督府送來的七份公出決定之后,卻突然有一名總兵府的兵丁匆匆進入大堂,并且是交給了方振山一份書信,說道:“總兵大人,這是陜西巡撫章大人送來的密信。”
方振山微微一愣,卻也不敢怠慢,連忙伸手接過密信拆開查看。
方振山乃是棄文從武的軍官,章晟德則是熟知軍略的文臣,固原軍鎮又受到陜西巡撫的轄制,雙方擁有許多共同語言,平日里的關系十分密切。
所以,方振山見到章晟德送來的密信之后,心中十分重視,如今章晟德就在花馬池營,方振山也希望通過章晟德的密信進一步了解趙俊臣的性格作派。
然而,細讀密信之際,方振山的面色就開始變幻不定,時而有些震驚、時而有些陰沉,似乎是密信之中的消息十分驚人。
等到方振山讀完密信之后,卻是長長的呼了一口氣,表情再次猶豫了起來。
馬漢成見到方振山的模樣之后,忍不住問道:“總兵大人,章巡撫的密信里究竟說了些什么?”
方振山環視了在場眾人一圈,并沒有回答馬漢成的問題,只是沉默良久之后,突然間咬著牙說道:“剛才的決定作廢!固原軍鎮自我以下,所有人都抽調四成以上的私兵,集合起來交給總督府統帥!”